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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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冬日玫瑰
    开学一周,剑桥下了六天的雨。
    沛诚学校这次的校区就处在剑桥小镇,离着伦敦市区八十多公里,从他宿舍窗口便能看见国王学院的恢弘大楼,原本应是绿草如茵的广场此刻只余冬末的凄凉。连日阴雨连绵,到了第七日的傍晚,云层终于散开,橙色的夕阳从西边横掠过来,为这座五百年历史的小镇蒙上一层温柔的滤镜,湿润的石板路泛着油亮的光泽。
    沛诚总算能够走出校舍,好好在镇上转一转。今年没下雪,但气温依旧很低,路上的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外套,要么穿着防水冲锋衣,要么手里拎着雨伞,缩着肩膀匆匆走着。
    但沛城不一样,他并不着急去哪,只是想散个步。除了各个学院大楼外,镇子里尽是砖石尖顶小房子,挤挤挨挨,形制各异,充满中世纪的古朴风情,仿佛现代社会被完全隔绝在外,这里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模样。
    街面一楼的商店大多没有开门,不是店主去度假了就是开门时间已经过了,一副生意随缘、赚钱随缘的态度。沛诚好奇地挨个看过每个橱窗,越走越感觉心情宁静,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他一路溜达到三一学院建筑群,登时被这个哥特风格的庭院和肃穆庄重的氛围给镇住了,好半天都没再挪动脚步。这时,他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颗苹果树,传说中它的远祖曾经掉下一颗苹果,砸中了伊萨克牛顿。”
    沛诚猛地回头,看见森泽航插着兜站在三一学院入口的门廊下,他眼睛没有看沛城,而是抬眸仰望着钟楼的顶端,“传言还说,当时为了修建这个巨庭,把钟楼挪走了二十码。去看看拜伦的雕像吗?就在莱恩图书馆里,好像本来打算把他的雕像放到西敏寺教堂的,但是由于他以前太胡闹了,所以被西敏寺教堂拒绝了。”
    “哈哈哈哈,他做什么了?”沛诚又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在这?”
    “三一学院校风严谨,规矩一大堆,其中一条说是不准养狗,然后拜伦就养了一头小熊。”森泽航说,“我?我从你出门就跟在你身后了,你一回头就能看见。可惜一路上你都没有回头,我只能出声叫你了。”
    “变态啊你,跟踪我做什么。”沛诚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么叫跟踪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看雨停了说出来买点东西,正巧看见你出门。”森泽航说,“怎么样,喜欢这里吗?喜欢的话以后大学我们还回这来读。”
    “我能考得上这里?”沛诚听罢只是自嘲一笑——三一学院的校友是牛顿、培根、罗素、维特根斯坦这票大牛,而他自己高中时连班级前五都很少进,重读一回,上次期末也才好险低空飞过。
    “这有什么难的,且不论咱们这个项目里大概有一多半人都进了牛津剑桥普林斯顿,但论你个人而言,既聪明、领悟能力又强,考他个三一学院不是给他面子了?”森泽航无所谓地耸耸肩。
    “哈哈……”沛诚笑了两声,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确实走着一条和从前天壤之别的道路——一个普通家庭的小孩,要何等优秀才能进入世界一类名校。可对于有些人而言,这确实一条早已铺就好的康庄大道。
    “教育果然是分阶级的。”他这样感慨。
    饶是如此,沛诚仰头望着象征这里最古老四门学科的四座石雕,看着那些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心中依旧升起一股无名的感动,仿佛在完全不同的时间线里,单只是因为身处同一空间,渺小如他也和这些人类历史上的先贤产生了共鸣。这是一种超越“此时此刻”的,更为宏伟的感情和存在,是为“每时每刻”。
    “去河边转转吗?我想看鹅。”森泽航又说。
    “……鹅?”沛诚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他动了动手臂假做翅膀,“是那个鹅吗?”
    “对,天鹅,女王的天鹅……哦,现在应该是国王了。”森泽航说,“传说剑桥有一头凶暴的天鹅,整日攻击游船上的人,殴打其他动物,剑桥的人实在没办法,写信给女王陛下说,这头鹅我们治不了它,但它是您的财产,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沛诚好奇道:“所以怎么办?”
    “女王给他们回信,同意了他们的处理方法,于是他们把这个流氓天鹅抓了起来,蒙上眼睛发配去了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郡,剑桥终于恢复了昔日的宁静。”森泽航话锋一转,“但是!几年之后,剑桥又出现了一头暴徒天鹅,不但更有攻击性,甚至还把一只小型犬拖进河里淹死了。自此人心惶惶,以为是那头鹅不远万里找回来了。”
    沛诚被森泽航夸张的叙述方式逗得不行,配合道:“天哪!那你不得小心点,这鹅专揍小狗!”
    “结果抓起来一查,它竟然是暴徒一号的儿子!”森泽航说,“一脉相传的狂战士血统。”
    “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沛诚大笑道。
    “真的!有新闻呢,我回头找给你。”森泽航说,“后来同样的,剑桥再次给女王写信,把暴鹅儿子也打包送走了,然后直到去年,暴徒三号出现了。”
    “你可别跟我说,三号是一号的孙子。”沛诚乐道。
    “正是如此,”森泽航说,“好,让我们接下来小心一点,不要被暴徒攻击。”
    两人说话间已经漫步到了河边——这里通常会有一道风景线,是剑桥的学生们撑杆划船、载着游客参观剑桥来挣外快,这时节天气不好,镇上压根儿没几个游客,雾气弥漫的水面上也看不见船。
    沛诚问:“再别康桥的康桥是这个桥吗?”
    “康桥就是剑桥,不一样的翻译而已。”森泽航说,“好像有一块徐志摩的石碑来着,我有点记不得在哪里了。”
    “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沛城问。
    “小时候暑假来过,”森泽航说,“初二吧我记得,不过当时天气好,镇子里全是人,和现在感觉很不一样。”
    “那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沛诚说,“安安静静的。”
    “嗯,”森泽航表示赞成:“安安静静的,就我们两个人。”
    闻言沛诚顿生警惕,侧目看着他:“终究还是暴露了吧?说罢,跟踪我这么久有什么阴谋。”
    森泽航勾起嘴角笑了笑,“瞧你说的,我只是想把这个给你……哎呀。”
    他从衣兜里牵出一支玫瑰,奈何娇嫩的花朵在兜里藏了太久,茎秆处已经弯折,没精打采地弯着腰,外层的花瓣还被弄掉了几片,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森泽航秒速把花收了回去,仿佛打算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给我。”沛诚说。
    森泽航看着他,沛诚伸出手:“还敢藏我的花?还给我。”
    森泽航不太确定地低头重新把折腰的玫瑰掏出来,沛诚接过玫瑰,从弯折处掐断了下半截茎秆,只留带花的一头,顺手插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冬日的街道本就是沉闷的,仿佛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现在他的胸前出现了一抹艳丽的红。
    “这样就好了,”沛诚说,“回去吧?吃饭了,在外面走一会儿还是好冷。”
    “嗯……嗯。”森泽航似乎有些晃神,顿了半秒才答应,又张口道:“冷的话可以牵着我,我暖和。”
    “想都别想。”沛诚瞥了他一眼,“你别以为英国就是法外之地了!”
    “那你觉得……我就是这么一问,我就是想大概了解一下……”森泽航支支吾吾地选择了半天的措辞,“按照你的打算,你觉得什么时候适合我们……就是,大张旗鼓的、明目张胆的、肆无忌惮的……”
    “行了行了,”沛诚打断了他的四字成语接龙,“我还没答应你要小心翼翼的、举步维艰的、稳中求进的,你已经开始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
    森泽航笑起来:“做人不要这么保守嘛,步伐这么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赶英超美?”
    “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心理上的。”沛诚说。
    森泽航愣了一下,回头看他,意识到沛诚这次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在糊弄或者开玩笑,而是认真的。
    沛诚清了清嗓子:“说实话,你和我表……说这些,送我花也好,平时粘着我,我并不反感。我当然喜欢你,但的确从没往恋爱那方面考虑过。”
    不知道是不是身处遥远的异国他乡、周围一个熟人都没有的缘故,沛诚觉得这些真心话忽然好说出口了一些。
    “我把你当朋友,觉得你是一个很可爱也很善良的人,但从没有想过这个关系需要更进一步,到男……男朋友的地步。”沛诚说,“当然了,在你那天晚上和我表白之后,我就开始思考起了这种可能,排除它最初听起来是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之外,我也不想要随随便便地答应你或者拒绝你,因为我们……”
    沛诚顿了顿,艰难道:“我们是好朋友嘛。”
    五十五分,这就是我们之前友情所价值的分数。
    森泽航没有插嘴,认真地看着他。
    “可能某种意义上,我觉得恋爱关系比起朋友关系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假设我们两个谈了恋爱,距离上拉得更近,一些性格上难以磨合的部分会不可避免地凸显出来,平时觉得可爱的小毛病也变得令人讨厌、令人难以忍受。更何况友情中的占有欲和恋爱中的占有欲是完全不一样的,也许我会嫉妒,会嫉妒你好看受欢迎,会因为小事和你不停吵架,直到原来的那一点好感和喜欢都被消磨殆尽,最终只能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可是……”森泽航还没来得及说完一个完整地句子,沛诚却举起手指示意他让自己说完。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对我自己没信心。”沛诚说,“我没有自己能够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扮演良性角色的信心。我和家人的关系从来不好,我很难去开口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不管是感谢还是爱都很难说出口。我过去看起来似乎有很多朋友,但他们其实没有一个真正是我的朋友。我选择和他们一起打发时间,只不过是在扮演一个社交场景中的角色。然后我会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享受终于能够独处片刻的安宁。”
    “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人建立起良好的亲密关系呢?我真的很难想象,甚至可以说光是想到都畏惧抵触得不得了。”沛诚说,“正因如此,正因为喜欢你,觉得你是一个可爱又善良的人,我不想要这样的自己暴露在你面前,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原本和谐又美好的东西被破坏,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沛诚道:“我说完了。”
    森泽航点点头:“我听懂了,那么我也有话要说。”
    “首先,你刚才那句话是表示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对吧?”森泽航说,“你别瞪我,我只是确认一下,我觉得你更好看,真的,越看越好看。”
    “其次,你说你和人相处不好,但你和我、和amber和jess她们都相处得很好,就算不那么熟的同学和老师,大家也都很喜欢你。你说你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你现在所做的就是在表达。”
    “只不过你可能性格慢热一点、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培养理解和建立信任,到一个你认为足够舒适的地步才愿意暴露自己脆弱和没有安全感的部分,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只不过每个人的习惯不同罢了。”森泽航说,“我认识你十五年了,也是最近这半年才和你真正的熟悉起来,人和人之间建立信任、培养默契的过程有时漫长得不可思议,需要十几年之久,有时候又快得令人吃惊,可能只是一包跳跳糖的距离。”
    沛诚闻言情不自禁笑起来。
    森泽航又说:“比起害怕一些莫须有的、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事,为什么不选择那些一定可能发生的事呢?”
    “比如?”沛诚问。
    “比如如果我们在意,我的意思是等你心理上准备好的时候,我‘一定’会很开心,你也‘一定’会很开心,因为我会尽力让你每天都开心的。”
    “至于这个状态能维持多长时间,那是‘可能会发生的事’,需要我们共同努力,也需要时间检验才能得知。”森泽航说,“外界‘可能’会支持我们、祝福我们的决定,也可能会反对,但这对于任何事都一样。假设日后我选择不进我家的集团工作,而是自立门户去创业,我也不认为他们也能顺顺利利地接受这个决定。”
    “我就算今天喜欢上的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世人仍会有各种理由觉得我们并不相配,不应该在一起,如果每个选择都要万无一失,那岂非这辈子什么也做不了了吗?”森泽航摊开手,背景是一颗歪七扭八的柳树,长得和哈利波特里面的打人柳一样。
    沛诚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你说的对。”
    第92章 掘地三尺
    “你说得对。”沛诚笑道。
    “我知道,我总是对的,”森泽航也笑了,“我运气好嘛。”
    我叫森泽航,如果你不嫌弃呢,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仅限下班时间。我嘛……不会打游戏,但是爱看电影,并且长得帅,也很有钱,最重要的是运气好,你可以考虑一下,和我做朋友不亏的。
    沛诚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这一段对话来了。
    自己上次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是因为喜欢他长得帅、喜欢他有钱吗?好像都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漂亮的皮囊的确令人惊艳,甚至直到已经和他相处了很久,仍然总能在不同的时刻和场景再次发觉他的魅力。可是沛诚很清楚,自己最喜欢的是他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和坦诚,那是一种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生物所天然散发出来的吸引力。那些阳光雨露的眷顾,使他更加坦率、更加真诚、更加热情洋溢,被这样的光芒所照耀,即使只是一点点,阴暗潮湿如自己也感觉灵魂干燥了不少。
    从这一点来说,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不论是十六岁的他,二十六岁的他,还是……
    沛诚不太确定了,他时常不太敢去回想第二世的结局。那时表面上森久科技蒸蒸日上,森泽航也应当过的不差,可是沛诚无法忘怀森泽航给他发的最后三条消息。
    这三条消息他只看了一遍,此后再也不敢多想,但却一字未忘,连血带痂地印刻在他心里。
    我改变了他吗?我的背叛是否影响到了他,是否让他一度怀疑自己?阳光雨露的上空是否曾经蒙上乌云?
    那十年沛诚是加速过完的,一切苦痛只在一夜之间,退一步说,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在做决定之前,甚至说早在他进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他对一切早有预料。
    可森泽航不一样,他毫无准备、全无防范,他不可能想得到自己身边一个信任的下属、同事,一个他视作“朋友”的人,一个和他一起经历过古怪梦境还与怪物战斗过的人会毫无征兆地背叛他。
    在背叛之后,他没有加速器可选,他无处可逃,只能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度过了整整十年时光。他花了多长时间接受背叛的事实,又花了多长时间修复他留下的烂摊子,花了多长时间与同事、与谢行、与贺跃以及周遭的人解释,又花了多长时间下定决心依托联姻来发展公司?沛诚不知道他和姜远声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或者正如曾经的岳望锡所说——两人只是合作关系,可是这样,那三十六岁的森泽航身边岂非一个真心爱他的人都没有吗?
    一直以来,他周围从不缺乏喜欢他的人,可是他能在那些人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吗?那个有点任性、有点娇气、有点狂妄自大又有点幼稚的自己。
    如果我这次再一次背叛他……
    如果森泽航这次是被一个从小一起长大、他喜欢的人背叛,他还又可能从中恢复过来,变回原来那个自己喜欢的样子吗?
    “你在想什么呢?”森泽航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维发散,眼前的森泽航依旧是个刚满不久十六岁的少年,未来那些令他伤心的事尚未发生,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何等卑劣自私,还满心欢喜地喜欢着对方。
    “好了,今天的论证就到此为止,我饿了。”沛诚说。
    “哼,”森泽航不太高兴道,“又被你糊弄过去。”
    “谁糊弄你了,我要思考,要考虑!”沛诚说。
    “你的问题就是考虑得太多啦!”森泽航嚷嚷起来。
    “对!我就是这样!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沛诚也嚷嚷起来,两个人在空旷的河边彼此嚷嚷,连野鸭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我现在饿了,要不要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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