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_分节阅读_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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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父亲已经睡了过去,刘和仍旧没有离开,继续摆出一副孝子模样。然而心底深处,却是五味杂陈。当初他忌惮的刘聪,死在了并州,未曾想刘曜那小子又异军突起。看来表兄呼延攸说的不差,那刘曜,确实心机深沉。若不小心提防,等到父亲身死,他是不是就要篡了自己的皇帝宝座?
    长安不能那么快去。要先想个法子,巩固自己的地位才行……
    ※
    转眼间,就到了年末。梁峰也启程回到上党,主持腊祭。今年不比往日,晋升为郡公,整个上党就成了他的封国,祭祀献牲隆重了不知多少倍,连带梁府的家庙也要迁入潞城。
    这两年,梁峰早就有计划的自梁府迁出了冶金、军工、陶瓷等一系列关乎根基命脉的匠坊。现在府中仅剩的书坊、纸坊也要向潞城附近迁移。高都毕竟距离平阳太近,一旦匈奴来袭,梁府首当其冲。那些设计核心技术的工厂,怎能立于危地?
    而现在,副业也挪出了梁府。剩下的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兵寨,只剩下军田和军营。备兵御敌的功能,放到了首位。
    如此一来,对来犯的敌人能够进行双面夹击。而等到进攻平阳时,这又会成为前哨,与高都互为掎角。
    至于上党国的内史,这次也选了个熟人,原先的高都县令郭郊成了新郡国的内史。这一任命,让郭郊喜出望外,也分外诚恐。不过郭郊为人谨慎圆滑,上党又是久治之地,很多事情都有了成例,不难管理。若是到了战时,这里身为前线,自有将领和参谋部负责打仗,他只要管好后勤就行。国都尉,则由孙焦接掌。原先的上党郡兵,也成了专属郡国的三军。
    轻轻巧巧,新郡国的行政班子就安顿了下来。田猎于野,少牢告庙,祭山行傩。梁峰投入了紧张有序,也分外庄严的冬日庆典之中。连带梁荣这个嗣子,也跟着忙前忙后。
    腊日之后,就临近新年。身为三州大都督,按理应当举行隆重元会才是,然而求知院算出的天象,可不怎么美妙。元日又将有日食。这两年梁峰都不知看了多少次日食了,可是习俗如此,硬是赶在日食时开元会,未免太不吉利。因此官宴改作了元月七日,也就是人日。人日同样是新年的传统节日,登高庆祭,倒也合乎情理。
    年尾诸事繁杂,更有数不清的宴席,不过有些要事,不能疏漏。
    轻轻抚摸着手中圆腹酒壶,梁峰微微颔首:“雕的精巧,造型上佳。或可一用。”
    那是一只银色的酒壶,高一尺余。壶身雕琢婆娑双树,飞天神女。精美的都不像是普通器皿,而像是一尊礼器了。壶内更有内外双胆,可以在夹层中放置热水冰块,夏日冷饮,冬日温酒,简直巧妙到了极处。
    张宾轻声道:“此次匠坊只产了两样,成本就不下万钱。都要送到匈奴那边吗?”
    “不是送往匈奴,是送到刘渊手里。”梁峰放下了酒壶,淡淡道,“之前信陵才来了消息,说刘渊刚刚病过一遭。此人生性谨慎,又没其他爱好,这点嗜酒的毛病,怎能错过?”
    刘渊做了半辈子质子,是个极为内敛之人。不耽于女色,不喜好奢靡,连服丹的恶习都没染上。唯一的爱好就是饮酒,上党出产的烈酒,倒有一半送进了平阳宫中。
    因此梁峰才让匠坊做出了这么对酒壶。这壶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壶身乃是银、锡、铅三者混合而成。特别是最里面的壶胆,大部分都是铅制。当世之人并不在乎铅这东西,甚至铅丹还是可以服食的灵丹。但是梁峰清楚明白,用铅壶盛烈酒,会是个什么结果。
    如今汉国看似稳固,实则各方势力交杂,全赖刘渊一人控制平衡。若是刘渊死了,他那个太子刘和能掌住江山吗?恐怕只是刘曜这个养子,就能给他添不少麻烦。
    信陵众现在着力挑拨的,正是刘和心中这根毒刺。一旦刘渊身死,围绕皇帝宝座,必会发生一场大战。而汉国这两年吞并的地盘实在太大太多,看似骤然扩张,实际无力消化,只是坠入另一轮屠戮剥削。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一旦汉国发生内乱,立刻四境狼烟,甚至都不用他花费力气。
    那时,才是他休养生息,乃至扩大地盘的最佳时机。只要刘渊身死!
    没想到自己也会用这样的手段了。梁峰看着那精美绝伦的铅壶,心底不由暗叹。重金属中毒的滋味,也该换个人尝尝了。只是不知这小小手段,多久才能见效。
    “务必送入平阳宫中。”梁峰再次叮嘱道。
    “主公放心,臣自会把它送到刘渊案头。”张宾不清楚这壶能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但是想办法送入匈奴宫廷,并不算难。只盼那让人头痛的汉国,能快速衰败,为主公腾出施展手脚的空间吧。
    第297章  定情
    一岁将尽, 新岁伊始。元日前的夜晚, 就连晋阳城中的灯火都熄的早了。洛阳大乱, 天子迁都,这世道似乎愈发艰难。然而晋阳有梁使君驻守,连那些噩耗都离得远了。商队通行, 人口渐长,往年常见的灾疫都未曾发生。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有盼头。于是人们也都早早安睡,期盼明朝新春到来。
    反观刺史府,日食的事情,不少人已经知晓, 这会儿更是安静的不像迎接新春, 似乎盼着那该死的天象过去之后, 再欢欢喜喜过年。
    然而有人,并不在乎区区天象。
    屏风后, 宽大的木桶发出哗啦一声水响, 奕延跨入盆中, 温水瞬间打湿了赤裸的肌肤。房中本就燃着地龙, 水又烧的恰到好处,不觉寒冷,只觉温暖怡人。奕延用布巾打湿了肩背,取过一旁的澡豆,仔细搓揉起来。
    这澡豆可不便宜,乃是以豆粉为主,配以各种药材香料。如今晋阳市面也有贩售,似乎是哪家研制的新方,能买起的还是少数。腊日时,使君也给几位重要僚属发了些,还有冬日需用的面脂。旁人得了这样的重赏,怕是舍不得用,奕延可毫不吝啬。
    废了一把澡豆,染的肌理都透出微香,奕延方才出了浴盆。拭干身上水痕,他来到箱笼旁,从里拿出套干净衣物,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换了另一套从未穿过的新衣。那衣衫是蓝底暗纹,比他的眸色略深,套在身上,越发衬出那迥异旁人的白肤。
    穿戴整齐,只挽了个发髻,他便走了门,向着主院而去。
    梁峰放下了手中信笺,轻轻舒了口气。明日,那双酒壶应该就摆在刘渊案上了。信陵的动作果真迅捷。
    这只是开始。之后的地盘争夺,可不仅仅是打仗这么简单。还有离间、暗杀、收买、流言,乃至各种各样的经济战。每一寸土地,都渗着血污。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而他现在面对这些,竟然没有太多感觉了。只是在所有手段中选择最优的那个,达成目的。任何能够有效杀敌,且保护自己的,都会被视作良策。也许这就是从政者必有的心态。只是如今,他守的是自家子民。当天下尽在掌握时,这份冷酷,面对的又是何人呢?
    难怪权力会让人改变。再怎么明智的帝王,坐久了江山之后,都会糊涂犯错。只因政治太过残酷,足能洗去人性,让御座之上的人,变作铁块顽石。所有的谦恭卑微,所有的言听计从,所有的生死一言可断,则在慢慢抹煞着判断力,让人膨胀发狂。
    然而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桌上烛光一晃,焰心发出噼啪声响。外面有人禀道:“主公,奕将军求见。”
    梁峰醒过神来:“唤他进来。”
    话音未落,房门就打开了,一人大步走进屋中。看清楚那人打扮,梁峰唇边绽出了笑意:“我是不是该给你设个将军府了?”
    只见奕延身上穿着一件簇新外袍,深蓝色泽,带些暗纹,比他平日穿的衣衫要鲜亮许多,在灯光之下,衬得肤色更白。头上未带冠,只用纚巾包住发髻,边上的发梢,甚至还有些微湿。大半夜洗白白,穿的花枝招展跑来,意图实在不太难猜。
    奕延一愣,怎么突然要给他设府了?是让他搬出刺史府吗?然而下一瞬,他看到了梁峰眉眼中噙着的笑意,于是也笑了:“主公所赏,怎敢推辞?若是主公能到我府上小住,更好不过。”
    说着,他走到了梁峰身旁,跪坐下来。两人挨得颇近,连他身上澡豆留下的淡淡香味,都飘了过来。
    梁峰不由调笑:“伯远今日换的熏香,可有些古怪。”
    奕延没有接话,反而细细看了看他面上神色,突然道:“主公可有何事不快?”
    梁峰噎住了。他没想到,之前那点情绪残余也能被奕延看出来。不过当对方问出这话时,哽在心底的东西,骤然一轻。梁峰笑笑:“不是坏事。能救许多性命。”
    是的。不论以后会如何变化,他还有没有把握守住本心,此时此刻,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减少伤亡,为了让奕延战前拼杀时,多出几分把握。只要能,他就会去做。如此简单。就如那人拼上性命,只为让自己安心一般。
    看着那人身上郁气消融,奕延的心飞快跃动了起来。他喜欢主公的笑容。漫不经心的,意有所指的,开怀大乐的,以及现在,满是信重爱护,撩人心弦。
    他膝行了一步,又往前凑了凑:“主公忙碌数日,今日可有余暇?”
    这些天,梁峰确实挺忙。之前上党立国,整日都是数不完的仪式。新设的郡公府中人多嘴杂,哪容奕延近身?回到晋阳之后,又是一堆宴席,难怪这人按捺不住,半夜跑来。
    “明日可是正旦,自然忙碌。怎么?伯远要先送我礼物吗?”
    这话有点逗弄的意思。实在是奕延喜欢在正旦献贺时,单独送他些东西。也难为他一个堂堂主帅,还天天窝在营中刻玉。不过今年,这人恐怕拿不出东西了。一半时间养病,一半时间出征,哪有打磨玉器的功夫?
    谁料奕延迟疑了片刻,竟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根玉簪。那簪子形制古朴,玉料上佳,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打磨的。
    梁峰挑了挑眉:“你可知送簪是什么意思?”
    在这时代,送簪代表的意思可不单纯。女子送簪给情郎,意味着两情相悦,非君不嫁。而男子送女子簪笄,则是愿与结发,情定终身。这样的礼物,哪是能轻易送的?
    奕延抿了抿唇:“当年不知。”
    当年?这是他曾经想送,却没送出的?而今日,他知道了送簪的意思,还是要把这亲手雕琢的玉簪,送到他手中?
    那只手,稳稳递在面前,只是拿着根簪,竟有了些倔强之感。明明该做的,不该的,都做了个七八,那人的神态之中,依旧有着一份隐藏的不安。似乎念念所求的东西,仍旧未曾到手。
    也许,他永远也求不到安心。只因两人身份,因那无法逾越的阶级。他们是君臣,是主仆。只有上下,没有约束。
    然而,他从不肯收手。
    梁峰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簪:“我看你倒可有个副业了。总有一日,能填满妆奁。”
    妆奁乃女子梳妆用的镜匣,后世多喻做嫁妆。然而这句调侃,未曾落入对面人的耳中。梁峰握簪的手,被奕延紧紧握住。
    “主公,可愿许我……”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后面的话。
    那双蓝眸,闪烁着欲望和近乎膜拜似的渴求。他能许吗?许他一生?火花沿着被握着的手腕窜上,燃遍了周身。梁峰没有作答,只是微微倾身,在那人唇上落下一吻。
    一生太过漫长,有太多可能和变数。他猜不到,看不透。然而此时此刻,他不介意顺从自己的欲求,让这把火,燃的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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