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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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中国台湾)林奕含
    1
    “允儿,方允!快醒醒!”年轻的妈妈使劲晃醒了身边熟睡的女儿。
    “妈妈。”三岁的方允翻身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咕哝着。
    周围一片漆黑,妈妈的身影都有一些朦胧不清。
    “嘘。”妈妈慌张地让方允不要出声。
    渐渐清醒过来的方允,听见楼下似乎传来打斗的声音,又像是一个男人的呻吟。不,那明明就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怎么了?懵懂的方允,压根儿想象不出来,她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正在遭遇什么样的事情。
    妈妈拉起方允的小手,一把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在方允的记忆里,妈妈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力气对待她,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眼睛憋得通红,有点想哭。
    妈妈并没有理会方允的情绪变化,拉开大衣柜的门,把她硬生生地塞了进去。
    “大衣柜?”方允不能理解,为什么让自己一个人睡进大衣柜,难道是今天在幼儿园不吃饭,老师向妈妈告状了吗?
    “妈妈要惩罚我吗?”
    方允再次想哭。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哭,大衣柜的门再次被打开了。妈妈,亲爱的妈妈,居然把熟睡的弟弟也塞了进来。大衣柜不大,只能容纳下两个小孩,而且呢子大衣的衣角搔挠着方允的鼻尖,让她想打喷嚏。
    弟弟也不吃饭吗?方允摸着弟弟粉嫩的小手想。可是弟弟还在喝奶啊。
    “允儿,照顾好你弟弟。”妈妈捧起方允的小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然后,她留下了那个让方允一生难忘的眼神。那是一个充满了不舍、眷恋、爱怜和惊慌的眼神,那是在方允的记忆中,妈妈最后的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之后,妈妈关上了柜门。
    更加漆黑一片了。
    妈妈的脚步还没有走远,衣柜大门的中央,突然亮起了细细的一道亮线。好奇的方允把小脸凑近了看。原来,这是衣柜两门之间的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房间里的一角。这时房间的灯已经被打开了,房门口,是妈妈的背影。
    妈妈手里紧紧握着卧室里的一只热水瓶,似乎想把它当成武器。但她的手抖得厉害,似乎已经承受不住那只热水瓶的重量,她慢慢地倒退,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突然,随着一声惊呼,妈妈手里的热水瓶还来不及砸出去,就已经摔在了地上。同时倒地的还有妈妈,她身上压着两个蓝色衣服的身影。
    方允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允没有再听见什么声音。她壮着胆子,再次从夹缝中向外看去。原本妈妈倒地的地方,空空如也。
    方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根本没有胆子推开柜门去探个究竟。黑暗中,她只有紧紧攥着弟弟的小手,瑟瑟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楼下传来了姑姑的声音。
    虽然方允并不喜欢自己的姑姑,但此时却像是遇见了救星,她猛地冲出衣柜,大哭着,跪在了姑姑和姑父的面前。
    听完小方允不太清晰的描述之后,姑姑和姑父突然狞笑了起来。
    恐怖的笑声让小方允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们为什么会笑?
    面前的姑姑和姑父确实正咧着嘴狞笑着,不过,他们的面容似乎有一些泛绿,那熟悉的面孔开始慢慢地变化。先是满脸长出了绿色的绒毛,然后是嘴角露出了两颗雪亮的獠牙。慢慢地,这两位亲人变成了面容恐怖的妖怪。
    妖怪一步一步地向方允靠近,挥舞着爪牙,张开了血盆大口。
    方允拼命地想从地上爬起来逃跑,可是她的一双腿根本就不听她自己的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她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眼看着那血盆大口即将把她吞噬。
    曹允一个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狭小的床铺,让她差点儿跌落到旅馆的地上。她满头冷汗地环顾四周,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帘映射进房间,把房间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紫红色,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天花板上即将脱落掉下的破旧墙皮,更不用说,那个躺在她身边鼾声如雷的胖男人。
    这是一个破旧的旅社房间,湿漉漉的墙壁,肮脏的被套和枕巾,霉味和臭味夹杂在一起的气味,抛甩得满地都是的外衣和内衣。这一切,都和她睡着之前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被噩梦惊醒的曹允早已没有了睡意。
    她从床上起身,拿起自己的连衣裙直接套上,坐在窗口的小沙发上点起了一根香烟。打火机亮起的那一瞬间,照亮了床上男人肚子上的赘肉。她完全不认识他,而且他是那么让人恶心,那让人窒息的狐臭,还有那张喷着臭气还拼命要吻上来的大嘴。但是,她忍住了想要呕吐的冲动,让那个腥臭的男人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没办法,她必须活下去,因为她还有应该去完成的事情没有完成。
    2
    刚才的噩梦,也不能完全称之为噩梦。因为,前半部分都是真实的。
    三岁的时候,曹允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而灾难的后果,就是她和刚出生六个月的弟弟一起成了孤儿。
    她眼睁睁地看见两个身影扑倒了妈妈,她心惊胆战地度过了难熬的一夜。在那个时刻,弟弟的小手,就是支撑她没有崩溃的唯一力量。然而,那双温暖的手,她再也握不到了。
    姑姑和姑父本来是来找曹允的父母商量曹允爷爷的遗产分割事宜的,可是当他们推开门,发现藏在衣柜里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时,曹允的父母却不见了踪影。
    两个大活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不报警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在报警之前,姑姑要求曹允对警方隐瞒她所看到的一切。她告诉曹允,如果警方知道了这些,就会把他们姐弟俩抓起来审问。三岁的曹允对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当然言听计从了。后来长大了的曹允渐渐明白姑姑让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警方不要因此立案侦查,因为人失踪了是好事,父辈的遗产就没那么难分了。
    在曹允模糊的记忆中,关于父母的失踪案,当时警方推测的结果是父亲涉及了一起什么案件,然后畏罪潜逃了。虽然畏罪潜逃前丢下两个亲生骨肉实在让人不能理解,但是丝毫没有线索和证据的警方,是无法对此案进行立案侦查的。时间一久,这一起失踪悬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父母失踪后,“善良”的、没有生育能力的姑姑站了出来,表示愿意收养这一对可怜的姐弟,让他们免于被福利院收容。当然,方允理所当然地跟着姑父改名为曹允,而她弟弟的入户名则是曹刚。
    幼小的曹允对这场变故的记忆是模糊的,但对母亲的记忆是深刻的。妈妈的声音、妈妈的面容和妈妈的身影,还有那个让曹允一想起来就痛心无比的妈妈的眼神。
    但是,时间可以抹平一切。除了会经常思念妈妈以外,曹允的人生还将继续。
    被收养的曹允从十岁开始,就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姑父在外企工作,有着不错的收入,但嗜赌的姑姑经常几天见不着人,所以买菜、做饭、洗衣和拖地这些“小事”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十岁的小曹允肩上。毕竟,姑姑说,七岁的弟弟更需要学习。
    平静的人生,在小曹允十三岁的那一年开始变得波涛汹涌了。
    那一天夜里,曹允在梦中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当她睁开眼睛时,她发现噩梦仍在延续,白天那个衣冠楚楚的姑父,此时却正伏在她的身上,费力地做着什么。曹允一下子惊醒过来,对于性已经有所启蒙的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挣扎着想要向隔壁房间的姑姑求救。
    然而曹允的嘴被死死捂住了。一个柔弱少女的拼命抵抗,在一个强壮男人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啊。曹允的抵抗,让姑父更加兴奋,他变本加厉,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第一次,惨痛的第一次。
    更惨痛的是,姑父离开房间之后,曹允看到了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另一张床上的弟弟。十岁的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怔怔地靠着墙坐着,看着披头散发像鬼一样的姐姐。曹允的脸上还留着姑父的红指印,她在漆黑的房间里和弟弟对视着,想像小时候那样过去牵住弟弟的手,却最终什么都没做。
    曹允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报警?她是不敢的。沉默?她又心有不甘。找媒体曝光?那弟弟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情告诉姑姑。
    可姑姑是这样说的:“小丫头你知道吗?要不是你姑父,你那天晚上就闷死在衣柜里了知道不知道?你们姐弟俩的命都是我们给的!更何况我们养活了你们十年!你知道养你们俩十年要花多少钱吗?现在你就付出了这么一点点,就不乐意了?给你姑父减压,也是你应尽的孝道!如果你以后能帮你姑父生个一男半女,给曹家留下点正宗的血脉,也算是涌泉之恩滴水相报了好不好?”
    听着姑姑的话,曹允的表情越来越冷。她下意识地抠着手指,不知不觉,上面已经是血迹斑斑。
    3
    从那时起,曹允的床,也就成了姑父的床。曹允的身体,也就成了姑父的玩具。
    噩梦持续了两年,终于停止了。
    那一天,家里出了“意外”,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姑姑和姑父因为过量食用含有超量亚硝酸盐的豆腐乳而毒发身亡,曹允轻微中毒住院治疗,曹刚因为随班级赴外地春游而逃过一劫。【注:腌制食品中一般会含有少量的亚硝酸盐。如果人体摄入了过量的亚硝酸盐,则会使血液中正常携氧的低铁血红蛋白氧化成高铁血红蛋白,因而失去携氧能力而引起组织缺氧,从而致死。】
    在现场未发现任何疑点的警方,最终下达了《不予立案通知书》。
    再次失去亲人的曹允、曹刚姐弟俩被福利院接纳,从此正式在福利院生活。福利院能保证姐弟俩的温饱,也能让他们接受最基本的义务教育,但这和曹允想要的相差还很远。忍辱负重的两年已经侵蚀了她对自己的所有期许,她把剩下的所有希望都放在了弟弟的身上。
    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弟弟。
    于是,十七岁那年,曹允果断辍了学,开始步入社会,打工赚钱。
    “反正我已经脏了,很脏了,不怕更脏。”
    在外人看来,曹允正值亭亭玉立的年纪,但曹允知道,自己早已经告别了青春纯真的世界,她的内心是一座冰冷的坟场,除了弟弟,没有任何的活物能在这里停留。她选择的打工方式也就不言而喻了。
    曹允“打工”得来的钱款,一部分用于姐弟俩的生活开销,一部分用于曹刚的学费以及学习绘画等课外辅导费用。曹允把剩下的钱存在曹刚名下的账户里,希望给弟弟今后的事业提供启动资金。
    总而言之,曹允用非法赚来的钱维持着弟弟曹刚的学业,并且“望弟成龙”似的给弟弟报了很多课外兴趣辅导班。前几年,弟弟曹刚也算没有辜负姐姐的期待,更是没有辜负自己的理想,顺利地考进了建筑工程大学,并且顺利地读了三年多大学。
    曹允知道,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唯一能谈得上快乐的,就是那三年。即便是在“工作”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露出笑容。
    然而,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致命的玩笑。
    对姐姐的遭遇,曹刚一直是沉默的。那个在黑暗中目睹了太多的男孩,面对姐姐的溺爱,始终抱着一种缄默的态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些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事情发生在大四下学期实习归校之后。那一天夜里,曹刚潜伏在学校的公用女厕里,等到了一名刚刚下自习的大二女生。把女生击晕后,曹刚在厕所后面的荒地里,对女生进行了性侵。在性侵的过程中,女生惊醒并大叫,慌了神的曹刚用砖块反复击打女生的头颅,导致女生全颅崩裂,当场死亡。【注:全颅崩裂,也叫作崩裂性骨折,指由巨大暴力作用于头部而造成广泛的粉碎性颅骨骨折,颅骨崩裂开、整体变形。】
    警方在现场发现了足迹、手印和精斑等关键证据,并且通过对曹刚两名同寝同学的调查,明确了曹刚之前存在偷盗女性内衣的变态行为。经过dna检验,曹刚就是本案的重点嫌疑人。
    事发当晚,曹刚彻夜未归。他惊惶失措,敲开了姐姐曹允的门。听完弟弟的自白,曹允感到一阵眩晕。但曹刚接着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是这么多年来,弟弟第一次主动的身体接触。就像小时候一样,弟弟眼里的泪光让她心里一阵酸楚。
    曹允做出了决定。
    曹刚在姐姐的安排下,踏上了逃离南安的路,但很快就被警方捉拿归案。曹允涉嫌包庇罪,也被警方追捕。这就让曹允陷入了危机,毕竟她平时的积蓄都存在弟弟名下,现在全部被冻结了。而且,被警方追捕的她,也不能公开招嫖。不过曹允毕竟在市井之间厮混了这么多年,在狐朋狗友的帮助之下,她暂且可以苟且偷安。除了用身体来回报狐朋狗友,她还在这段时间通过朋友私下的渠道疯狂招嫖、运毒,都是为了迅速攒够一大笔钱。
    她并不是怕坐牢,而是想要拼死一搏。她不知道弟弟会不会杀人偿命,她希望自己可以想到办法保住弟弟的性命,花再多的钱,都在所不惜。
    不久之后,传来了好消息,弟弟越狱了!
    好消息没维持两天,噩耗又来了,弟弟曹刚在建筑工程研究院的一个实验区域内被割除生殖器后,焚烧致死。而那个杀死弟弟的混蛋,居然被网民视为英雄,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幽灵骑士”。
    曹允世界里的唯一光亮,就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在这个世界上,曹允已经没有继续生存的理由了。
    但她不想就这样简单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父母失踪的时候,她还太小,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她至少可以为死去的弟弟“做点什么”。
    她在心里默默列好了一份名单。
    名单上面有曹刚寝室那两个告密的同学。她每次去学校给曹刚送东西的时候,也热心地给他们带过好吃的,帮他们认真打扫过整个寝室,希望他们能替她照顾好她的弟弟。他们每次都笑眯眯地答应着,然后笑眯眯地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弟弟杀完人后,曾经哭着告诉自己,大学的生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光鲜美好。她恨弟弟这么晚才告诉自己,她更恨那两个总是笑眯眯的同学。死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她的弟弟。
    “那就让他们去死。”曹允这样想着。毕竟,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了弟弟杀人了。
    看着鲜血从那两个男生的颈动脉喷涌而出的时候,曹允收获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快感,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让她流连忘返,甚至在现场留下了她的血指纹。
    她杀死弟弟的两名大学室友之后,再次在狐朋狗友的帮助下隐藏了起来,继续用招嫖得来的钱维持着她自己的生活。
    因为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杀死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那个“幽灵骑士”。
    这件事情很难,她不知道怎么下手。更何况,现在公安部门已经对她发出了a级通缉令,她完全不能在公众场合现身。那么,如何才能完成未尽的夙愿呢?
    只要完成了这个夙愿,她随时可以选择去阴曹地府和弟弟团聚。
    直到昨天,她终于等来了机会,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次找上门来的机会。
    一根烟的工夫,曹允的脑海里像是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她苦笑着掐灭了指间的烟头,在胖男人巨大的鼾声中,从连衣裙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字条。
    上面是那个人的联系方式,曹允相信,那个人不会是个骗子。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抵抗黑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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