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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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羽照夜摊开了手掌给海琉光看,袖口的掩盖下,厚厚的绷带从手臂裹到手掌中间,她小小声地说:“可是我手受伤了还没好呢,很疼。”
    海琉光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接过橘子,剥开皮,然后掰了一瓣橘肉递到朱羽照夜的嘴边。朱羽照夜张嘴咬住,差一点点就舔到他的手指,可惜他很快就缩回手去,朱羽照夜只能暗暗遗憾地叹气。
    暗地里窥探的神族少女们眼睛里要都冒出火来了。墨檀一把夺过海琉光手里的橘子,气鼓鼓地自己吃掉。海琉光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也不说话,微笑着又拿了颗橘子剥开。
    “你可真宠她啊。”一个好整以暇的声音传来,随着这话语声走过来的是明羲华,众人皆下跪行礼,海琉光只是抬眸看了明羲华一眼。
    侍者抬来了另一张软塌,摆放在龙王旁边的位置,明羲华坐下,抬手示意,立即有人奉上了一个玉壶和两个杯盏,明羲华亲自斟了两满杯,递了其中一杯到海琉光的面前。
    海琉光恍若未觉,从容不迫地剥完了橘皮,然后把橘子放到朱羽照夜的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自己吃。”
    明羲华的手纹丝不动,一直举杯等待,他的脸上也没有气恼的神情,始终是温和平静的,直到海琉光终于接过杯盏。明羲华亦自行举杯,海琉光与他目光相触,两人都淡淡一笑,饮下杯中酒。
    墨檀轻轻蹙眉:“储君殿下,你怎么又让琉光饮酒,他最近睡得很不好,不能饮酒。”
    明羲华只是微笑:“墨檀,你别把他管得这么紧,稍微喝一点酒,有什么要紧的呢,即使是醉了,也能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
    来自杜罗河谷的琼酥酒味道甘醇浓郁,带着清甜的回香,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深处的情思。海琉光自己取过了玉壶,斟满,轻啜,让酒的味道在舌尖辗转,却是无法沉醉。
    他向后斜靠在软塌上,遥望远方,琉璃的宫城外,飞鸟掠过天空,海面有大鱼跃起又跌下,鸟和鱼永远没有交集。
    香音族的歌姬唱尽了最后一句音,那是缠绵悱恻的爱,余音袅袅消散在海天之间。
    一个银发灰眸的男子过来,对明羲华和海琉光见礼:“白诸见过储君殿下、龙王殿下。”
    明羲华抬手示意免礼:“巫王是第一次来妙善天都吧,正好赶上了春日祭,感觉如何?”
    “是。”白诸恭敬地答道,“此次前来参加春日祭典,方才觐见了天帝陛下,得到陛下的嘉勉,白诸深感荣耀。”
    他微微一笑,“妙善天都真是繁华,白诸从虚弥山前来,见此蔚然大观,心下很是折服。此时春光正盛,白诸恰好有雕虫小技,欲博取两位殿下一笑,不知可否允我献丑?”
    明羲华颔首。
    白诸张开了双手,从他的手心生出了无数绿色的光点,宛如萤虫,四散飞开,那绿色,是枝头树叶刚刚萌芽蓬勃的绿,光点越来越多,慢慢地融合在一起,从中凝结出了实体,幻化为鲜嫩的枝叶藤蔓。
    九曜宫台中的人们都停止了谈笑,凝神看这一幕。
    枝叶慢慢地舒展开,在虚空中生长,大片大片的蔓延过地面、台阶、墙体,爬上了琉璃顶篷,仿佛在这一寸光阴间经历了春至和春盛,枝头生出了花苞,而后,三千繁花、十方盛开。
    那是阿曼孔雀昙花,一种原本生长在冰寒高原上的花,如今怒放在春的日光下。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花萼的边缘卷起优美的弧度,在风中摇曳,粉红的、浅紫的、淡樱的,花瓣的颜色仿佛要流淌下来,花朵的姿态是如此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要在日光下融化。
    一城花海,众人皆惊叹。
    海琉光身前的案几上生出了一枝昙花,花开了,那应当是最美的一朵,白色的,是月光在夜空中流下的泪。
    白诸摘下了那朵花,躬身双手呈到海琉光的面前。
    海琉光沉默了片刻,接过昙花。花香若有若无,如月下半遮面的美人。巫族的幻术,可以蒙蔽人的眼和人的心,陷入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世界。
    海琉光对着墨檀轻轻一笑,随意地把那朵昙花插在她的发鬓间。
    明羲华摘下了他身边的花,在手指间揉碎,摊开手,花的残萼从指缝间飘下,尚未落地,便化作了尘埃。
    “巫王的幻术,果然精妙。”明羲华懒洋洋地说,“不过,还是比不上当年的白芷,我曾经见过白芷在无寐海上幻化出西岭高原的山川河流,那景象,四季变换、经年不坠,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墨檀摸了摸鬓上的昙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我当年刚来无寐海的时候,日夜思念故里,白芷便为我幻出故乡的景色,以慰我思乡之情。”
    白诸脸色如常,淡然道:“白芷的幻术无人能出其右,我自愧不如。”
    巫族王女白芷擅于幻术与窥梦之术,是继白泽之后巫族天赋最强大的人。
    朱羽照夜听得别人提起母亲,心中无限伤痛,却不敢流露,只能默默地低下了头。
    白诸看见朱羽照夜低头沉闷的样子,心中一叹,阿曼孔雀昙花悄悄地在海琉光的手边生出了一枝花苞,将放未放,仿佛欲语还休的姿势。
    海琉光看了一眼朱羽照夜,摘下了那枝花苞,俯身,将花别在她的衣襟上,那花是浓郁的紫色,和她的衣裳一般无二。
    海琉光的头发垂下来,拂过朱羽照夜的脸颊。朱羽照夜没有抬头,摸了摸胸口的那朵小花,慢慢地红了脸。
    白诸无声地告退而下。
    繁花依旧盛开满天,众人在花海中重又喧闹起来。
    西北角边,有乐女奏响了箜篌,曲声曼妙,引得大群啄花雀飞去聆听,墨檀站起来张望了一下,忽然来了兴致:“今年的小鸟特别多,我去抓一只玩。”她回头看了看朱羽照夜,“来,过去帮我抓鸟。”
    “不想去。”朱羽照夜完全不想离开海琉光半步。
    墨檀不由分说,拉着朱羽照夜的手把她拖起来:“我是抓不住的,你也是小鸟,你应该可以,快跟我过来。”
    第11章
    明羲华目视墨檀和朱羽照夜离开,他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侧头对海琉光道:“我还要去准备天帝陛下在祭天之礼上的事情,暂不奉陪了。”
    海琉光单手托腮,微微闭目,似乎已经微醺,并未回他。
    自始自终,海琉光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明羲华却一直温雅和煦。旁观的众人都在心中暗道,龙王果然如传言般高傲不近人情,而储君殿下,也果然还是那么谦和有礼。
    明羲华起身离去,踏碎了一地昙花。
    箜篌声如丝如缕,宛转悠扬,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依旧清晰入耳,一声声慢,一声声紧。
    在明羲华走后,一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的男人过来,默不作声地在海琉光旁边的位置坐下。
    海琉光睁开眼睛,在座上微微欠身:“因达罗王,好久不见了,可安好?”
    因达罗族之王多闻尊乃是镇守北方边境的高阶神族之王,多年前海琉光在北境对抗越界魔族时,曾与其并肩作战多时,彼此间交情不浅。
    多闻尊微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尚好,劳龙王问候。”这个向来坚毅的男人此刻脸色竟有几分憔悴。
    侍者奉酒,多闻尊也不说话,埋头痛饮。
    “你怎么了?”对于多年不见的友人,海琉光难得有耐心问一句。
    多闻尊举杯向海琉光致意:“多年以前,我在北方天界从未有过对手,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者,这杯敬你。”
    海琉光淡然道:“提这个做什么?”
    多闻尊望着海琉光,慢慢地道:“琉光,你是最强的王,你本应当是自由翱翔的龙,这世界上,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你低下高贵的头?”多闻尊的声音很低,周围的人声不绝、曲声不断,并未有人注意到他的话语。
    海琉光神色如常,未置可否,只是道:“多闻尊,你今天喝多了。”
    “我们因达罗族这一万多年以来,世代效忠于妙善天都,从未有过二心。可是,自从天帝陛下有了那只迦凌鸟之后,对我们越发猜忌,这百年间,把我们部族从富饶的河桑林地赶到了北方赤叶河谷,这也就算了,就在今年岁初,我有十几位族人,因为年轻气盛,在心中对天帝有所腹诽,被迦凌鸟所知,天帝就把他们活生生地喂食给迦凌鸟。”
    多闻尊抹了一把脸,仰头饮下杯中残酒,“我今天敢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因为,只有龙王你,是迦凌鸟所不敢窥探的。”
    海琉光沉默不语。因达罗族是北方大族,骁勇善战,他们原本是朱雀天帝的嫡系战部,后转投于浮黎天帝麾下。此任天帝不知何故,又想起了几万年以前的旧事,对其多有防备之心,但海琉光不知竟已至此。
    “我们的战士,可以死在战场上,但不能死在那种卑贱的魔族口中,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多闻尊喝多了酒,眼底浮起了血丝,他用火热的目光注视着海琉光,“琉光,当年你在战场上救过我两次,你是强大而仁慈的王者,我对敬重而又感激,我……”
    “多闻尊,你错了。”海琉光沉声喝止,他的声音平静,却饱含让人战栗的力量,“我并不仁慈。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你们都已经忘记了,我们龙族,原本就是婆娑界的最高阶魔族,彼时因浮黎天女而到达此方天界。”
    他的目光宛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没有任何感情的温度,“只要浮黎血脉尚存,无论对与错、是与非,哪怕天帝陛下要屠尽十方神族,我也会遵从他的旨意。多闻尊,不要质疑我对天帝陛下的忠诚,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的忠告,今天你已经醉了,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下一次,我会当场杀了你,知道吗?”
    多闻尊面色如灰,不再说话,自顾自喝完了一壶酒,起身对海琉光躬身施礼:“还是要多谢你当年救我。”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
    海琉光垂眸,把玩着手中的杯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箜篌声断,下一刻,又有歌舞起。这是云端之上的天城,正当春时,有沉醉不醒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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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啄花雀有着流光溢彩的羽毛、如冠冕般的翎毛以及长长的七色尾羽,它们鸣声清脆婉转,体态玲珑,动作十分轻盈,明明见它就在手边,睁着黑豆般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人,但伸出去手去,它总是能灵巧地扭着小身子飞走。
    朱羽照夜生出背后的羽翼,在半空中扑腾了许久,其间还被小爪子挠了几次脸,才抓住了一只胖胖的小鸟。
    墨檀笑眯眯地接过去,口中却还说着:“怎么就被你抓住了呢,是不是因为它吃太多了飞不动了?”
    朱羽照夜自己倒是飞不动了,坐下来直喘气。
    墨檀捧着那只叽叽喳喳的啄花雀向周围的神族女子们炫耀去了,她们很快笑成一团,语声娇软。
    日光暖洋洋的,空气中有淡淡的花的香味,朱羽照夜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远远地看着,觉得自己完全无法融入她们。
    耳畔忽然有微微的风吹拂,一只细软如柔夷般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摘下了朱羽照夜别在衣襟上的那朵阿曼孔雀昙花。
    朱羽照夜猛然回头,竟然是一个飞天女魅。飞天拈花而笑,返身飞走。那是海琉光给她的花,朱羽照夜心中十分珍惜,马上展翅追去。
    飞天女魅是天地之间灵气聚集而生的一种精魅,她们不能言语,却有着优美的人形,以风露为食,栖于云端,永不落地,是妙善天都豢养的宠物。
    那飞天的飞行速度极快,且身姿纤巧,在宫城檐角间穿梭盘绕,朱羽照夜半天追逐不上,渐渐已经无法辨别方向了,朱羽照夜急了,翅膀在风中忽然涨大了一轮,边缘的羽毛生出了锐利如刀刃的光泽,破开空气,加速飞翔。
    飞天女魅回头张望了一下,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在朱羽照夜就快要靠近她的时候,抛下了那朵昙花,拔空而去。
    昙花落于尘埃。朱羽照夜飞下,收起了翅膀,弯腰去拾,但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将花拾起。
    朱羽照夜直身,看见明羲华在她面前持花轻嗅。朱羽照夜向他伸出了手:“还给我。”
    明羲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昙花被吹散,花瓣在空气中化成了烟灰,而后淡去无痕。“这原本就是虚幻,你何必执着?”
    朱羽照夜摊开了手心,却连花的灰都接不住,心下怅然若失。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明羲华问她。
    朱羽照夜举目四望,她处在一处极广阔的平地上,方圆数百米的地面皆是用大块的青金宝石铺就,这处平地上没有其他物体,只有在中央位置巍然耸立着一座高塔,那塔有多高,朱羽照夜仰起头,竟看不到它的顶端,白色的塔身是用最上等的玉石雕砌而成,永恒的白色,通彻了天上和地下,那是妙善天都之巅。
    朱羽照夜望着这座高塔,心中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是深藏在血脉中无法表述的憎恶。
    明羲华微笑着:“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好吧,花已经没有了,我赔你其他的东西吧。这里是圣地优昙钵罗塔,妙善天都最神奇的地方,来,我带你去看看比幻术更美的景象,真实的美景。”他拂了拂衣袖。
    朱羽照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发现自己已换了一处境地所处。空间操纵术,那是浮黎一族的天赋能力。她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是一处恢宏宽阔的的圆形大殿,顶如苍穹,纯黑色的墨玉上镶嵌满了无数宝石,宛如夜空星辰,脚下琉璃为底,琉璃之下水银泻地,如江河湖海,一殿自成一世界。
    此方界正中,悬空漂浮着两个圆珠,仿佛有生命般转动着变幻莫测的光芒,烟紫、浓紫、浅紫,世上所有的紫色都融合在一起,流光闪烁。
    “那便是浮黎天女之眼。”
    明羲华的声音在朱羽照夜的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空远的回音,“当年浮黎天女在天界苦候武罗龙王不至,她在绝望中自尽殉情,临死前,她将自己的眼珠挖了出来,留置于此,由此形成了一个空间漩涡,这个漩涡可以通向任何地方,此方与异界、此处与彼岸,是无数空间的交汇之处,天女希望或许有朝一日龙王能够再次从其中归来。”
    第12章
    朱羽照夜忍不住问了一句:“武罗龙王去了哪里,为什么浮黎天女没有等到他?”
    “武罗与末代朱雀天帝在北方边境交战,落入了尚未闭合的空间通道中,双方的力量使得通道塌陷,他们掉入了婆娑界,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越界的魔族说过,龙王和朱雀在婆娑界争斗了十天十夜之后同归于尽。”
    明羲华右边的眼眸中流动着和天女之眼相似的紫色光华, “虽然,这三万年来,空间漩涡中没有出现过任何生命,但天女之眼依然是天界最美丽的传说,象征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大殿四面的墙上,各自镶嵌着宽大无比的黄金门窗,窗上用金缕银丝描绘出了星辰日月、山川河流。门窗原本是紧闭的,此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着,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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