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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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日头正盛,天空澄澈如洗。围住他们的数十个人却双手合十齐齐做了个动作,耳边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懂也听不真切。似是寺庙里的和尚在念的佛经,又似是道士在说晦涩难懂的道语。他只知道那些他听不懂的话语在耳际回响,让人头皮发麻,浑身战栗,无法挣脱。
    肉眼可见的那片天幕似是泼墨一般迅速的扩散开来,乌压压的一片。不远之处,几步之隔便是白昼,但这一片黑夜却格外的漫长。
    丑一趴在地上,双拳不由紧握了。论武功,他不会逊于他们中任何一个,但是现在比拼的是阴阳术,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领域,不管这个领域到底有多么晦涩难懂,至少,对于未知,人总是带有三分不自觉的恐惧的。
    天幕被拉下,罡风四散。
    丑一没有阴阳眼,又年岁正当风华,还终年习武,所以阳火鼎盛,额头两肩的三味火极其的旺盛。一般情况下他是看不到那等鬼怪之物的,除非吃饱了没事干半夜跑到墓地去见鬼。
    但眼下,他突然只觉的两肩一烫,肉眼可见的自己的两边肩头燃起了两盏火焰,还有额头之上也烫的惊人。更可怕的是围住自己的人齐齐默念着他听不懂的咒语,而后他清晰的看到自幽暗的地底深处,一个个形状肖似人形,飘飘荡荡恍若炊烟的东西,随着这几人的默念越来越多的从地下冒了出来。
    这……这当真是大白天见鬼了!丑一吞了口唾沫。
    “哈哈哈……”
    “呜呜呜……”
    “啊啊啊……”
    有喜有怒,有忧有思,有悲有恐,还有惊,七种不同的情绪引发的声音由鬼怪的口中发出,夹杂在罡风声中。
    这就是阴阳术中的百鬼哭喝。
    丑一擦着脸上莫名其妙的泪水。整个人莫名的涌起一股十分强烈的情绪,他自幼被选为暗卫,情绪甚少有所波动,就连方才他愤怒之下那一句怒骂都已经是极限了。但眼下,他整个人浑身发抖,被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充斥着,不能自抑。
    不,其实不止他一个。这一片泼墨天幕之外,小半个长安城,所有能听到这七情哭喝的地方皆人人无法自抑,浑身发抖。
    有人原本在路上走着,却突然抵足狂奔而去;有酒墨居中醉酒的文人墨客,突然浑身发抖,情绪井喷之下,文思如泉涌;有青楼卖笑的风尘女子尖叫着随着哭喝声起舞。
    百鬼哭喝所波及的区域,众人心中的七情六欲无一不在那一时刻达到了极致。
    长安城的一间普通的小肆中,黄石先生突然伏在桌案上痛苦不已,表情似喜却悲,整个人仿佛陷入癫狂。
    不管是食客还是老板皆浑身颤颤不能自抑。在一众疯狂悲喜的人中,正在低头吃饭的裴宗之抬起头来,比起众人的疯狂悲喜,他看起来分外的安静,只一只手抵在自己的胸前,低低叹了一声:“那种感觉又来了。”
    那一瞬间感同身受的剧烈情绪,不属于他的剧烈情绪再一次出现了。陷入癫狂的黄石先生突然一声惊叫转身欲要疾奔而去,他眼疾手快一掌劈了下来。黄石先生晃了晃,倒了下去,不再癫狂。
    这种情绪波动,委实有些难以忍受,他起身,向泼墨的那一片天际望去:“百鬼哭喝,跌宕红尘,众生齐悲!之前为何没有这么难以忍受?”
    剧烈情绪带来的不安感席卷全身,他走了出去,看向道路两旁。
    没有被百鬼哭喝影响到的长安城依旧繁华热闹,而被影响到的那一半的长安城,仿佛瞬间陷入了无间的地狱。纵那一片泼墨天幕范围并不大,只有一小片,其余的天幕仍然晴空万里,但眼下大街之上只看得到发颤哭嚎,似喜似悲惊呼扭曲癫狂的情绪在脸上变化着。
    裴宗之从这条充斥着癫狂、扭曲的街道上走过,脚下不受控制一般向着那一片泼墨天幕深处走去。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那种情绪仿佛要跳脱而出的感觉让他颤了颤。
    七情六欲么?一步一步向着强烈的情绪中心走去,越是靠至近处的人,表情越是癫狂,在百鬼哭喝快要波及不到的地方的行人甚至还能残存一丝清醒,而越至近处,癫狂越甚。
    七情六欲的极处就是如此么?他脚步放慢,有些迟疑,前方接触的东西可能会很危险,会与以往所面对的截然不同,那么还要继续往前走去么?
    国祚,是阴阳十三科中最为特殊的一科。由测算入手,测算算的是人与事,而国祚算的是王朝更替,斗转星移。所以这一科需要单独习之。
    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证生老病死,千年可叹王朝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这于他来讲委实是一件有趣的事,能够研习一辈子,不枉此生。
    他自幼研习国祚,心无旁骛,所以能算到最好。但即便是算到最好,却依然无法保证不出差错。师尊说是因为他少了七情六欲。所有他想去接近七情六欲,感受七情六欲。
    脚步虽然放慢,但前行的步伐却依然坚定。那一片泼墨似的天幕已近在咫尺了,他一脚跨入。
    由数十个阴阳术士准备的百鬼哭喝还未停止,站在正中的女孩子表情却有些奇怪,她抬头,仰望天际,整个人身边充斥着一圈恍若透明的屏障。
    天幕之中罡风愈发肆虐,一声轻啸,随罡风席卷而来。那百鬼哭喝的声音突然齐齐一聚。或许是背部的疼痛在始终提醒着他,即便泪流满面,万种情绪加身,他依然保持着残存的理智。
    而后……又来了!丑一颤了颤,这一次,他看到那一个个肖似人形,却无实体恍若炊烟的东西从天幕之上而降,环绕住站在正中的女孩子。
    百鬼从天而降,这次是她的百鬼哭喝了么?本能的恐惧笼罩住了自己。
    原有的百鬼哭喝突然变得异常尖锐了起来,而在此时,也有另一道百鬼哭喝的声音响起。
    “岁有枯荣,人有死生。生有苦乐,死有轮回,爱有别离,怨有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第354章 不甘
    一样的百鬼哭喝,不一样的声音。这一次的百鬼哭喝带来的不是癫狂,是宁静,内心的宁静。处在最正中却仍残存着理智的丑一默默安静了下来。
    一边癫狂一边宁静。泼墨天幕愈发的暗沉,每一个站在其中的术士都脸色发白,咬紧牙关,这是一场无声的对抗,一旦为另一边的百鬼哭喝声所影响,那一边就是输家。
    但是,没有人想要做输家。数十个阴阳术士今日若是擒不住她,以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越来越多的鬼魅从幽暗的地底被召唤出来,而从天而降的鬼魅亦是源源不断。
    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两种极端的情绪左右着被影响到的每一个人。
    这时候,突然有人轻“咦”了一声:“这个人怎么进来的?”
    泼墨天幕深处多了一个人,一个神情恍惚,青丝染雪的男子,他双目迷茫的看着周围,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你是何人?”那人忍不住了,手里动作微微一滞,“你想做什么?”这个人莫不是想混进来黑吃黑吧,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偷袭得手?
    就是现在了,那人手里动作微滞的瞬间,一道丈高的巨大莲台的虚影出现在正中少女的身后,莲台舒展却又迅速合拢,虽是虚影,但站在正中的少女却似是被包裹在巨大莲台之中一般。
    泼墨的天幕下,一道亮白的闪电划过,仿佛要将这一片乌漆漆的天幕撕裂一般,闪电四散开来,在幽暗中恍若点点星光,争先恐后绵绵落下。星点洒落而下,天幕之外亦有波及。
    这一切无声、奇异而瑰丽。
    雷电化星,星落如雨。这一刻说起来需大费无数周章,但实则不过转瞬之间,地上大小不等的深坑已经足以见得这奇异瑰丽的背后隐藏的是何等的危险。
    从地底而来哭喝的鬼魅也在这瑰丽中化为灰烬,瞬间巨大的反噬之下,那围住他们的术士早已吐出了一口心头血,昏了过去,生死不知。
    丑一颤着双唇,看着这泼墨的天幕渐渐散去,天地间复又一片晴好,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这……这是什么呀?”刚才那个叫人害怕生寒的叫百鬼哭喝,这个又是什么?如此盛大、奇异、瑰丽却又危险。
    这个问题是出自本能的发问,话一出口,丑一就知道自己冒昧了:这是人家的看家本事,发问确实不妥。
    “没事了。”单膝跪地的女孩子咳了两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脸色苍白却又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这一次多谢你了。丑一,你回去同老太爷说一声,在长安这些日子多谢他了,但是我要走了,若是有机会再回长安的话,定会前来求见老太爷的。这里的事情,要麻烦老太爷来处理了。”
    一场阴阳术士的交手之下,活着的有三个人。他丑一,方才动手的少女,还有就是站在那里依旧神色茫然的裴宗之。
    她的脸色白的有些惊人,丑一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女孩子说着晃了晃身子,向前走了两步,而后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丑一连忙上前,却有人快了他一步,转身接住了要摔到地上的女孩子,脸上的神情依旧茫然。
    “裴先生,她……”丑一肃了肃神色,正想继续说话。
    那边脸上仍有茫然之色的裴宗之开口了:“这里的事情需要迅速处理,你快去吧!她的话,交给我吧,去望月园是么?我认识路。”
    “她会不会有事?”少女前些日子才养的圆润了一些的脸又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脸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苍白的脸色和嘴角暗红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不会死的。”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我看着呢,不会死的。就是伤的有些重,养养就好了。不过,她应该没有养身子的时间了,好可怜啊!”
    丑一转身的脚步一滞,不知怎么的,气从心起:“她伤的那么重,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说完这句话,便顿了一顿,来不及与他多说,转身离开了。这里的事情确实需要迅速处理,这些术士是活着的还是死的都不知道。
    “风凉话?”裴宗之愣了一愣,喃喃:“我没有啊!”
    少女很轻,在他看来还很小。那么小小的轻轻的没什么重量的一个人却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真是奇怪啊!
    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抱着小小的女孩子可以走的很轻松,恍若无物。
    七情么?这几日他试着陪伴着所谓的“家人”想感受一番七情的滋味,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在他看来,人为七情所累,很多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不理智的。
    譬如,他告诉那位叔公“裴家现在不适合入仕,前途不明。”但那位叔公与他两个所谓的“弟弟”反对之声却远比他想的要多得多。
    彼时,他很不理解:“你们是不是傻?”
    当时那三个人怎么回答来着。两位弟弟沉默不语,那位叔公终究是叹了口气:“我们不甘啊!”
    声音中似乎夹杂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不甘么?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不甘,只看到那位年迈的叔公得到了这个机会,仿佛枯木逢春一般,变了个人一样。是那种不甘的情绪在影响他们么?
    那位叔公的声音沧桑却带着几分激动:“裴氏先祖想要的是一展其才,不是困居江南和无数的帝皇赏赐,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金银财宝无法换来的。譬如先祖的抱负,譬如我裴氏族人四百年还不曾放弃的治国之志。”
    裴家和张家的仇就这样结下了,原本是共同辅佐帝皇开创基业得功臣,一个堪为国之大术,一个堪为国之栋梁。却因为所谓的荧惑之星之说,而无法使抱负得展。
    四百年过去了,张家灭族,等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裴家怎么可能再肯等下去?就算他肯等,族人也不会答应。更何况,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所以这一次,不管如何,裴家是铁了心要入仕了,什么理由都无法阻止了。
    第355章 离开
    走入望月楼最高处,里头空无一人。
    裴宗之上前几步,把少女放在一边的躺椅上,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半晌之后,他伸手,捏开了她紧咬的牙关,将一颗药丸塞入了她口中,微微用力,那颗药丸就滚入了她的喉口。
    “不要真死了啊,”他看着少女喃喃,“现在你可不能死。继续躺着出不了城的话,就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话音刚落,便见少女眼睑动了动,似是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仅是他的药好了,她的毅力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这么快就有转醒的迹象了么?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从四层高楼之上落下,没有一点声息。望月楼四层之上只有半躺着将醒未醒的少女一人了。
    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响起,半躺在躺椅上的少女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双目灿若双星,亮的惊人。
    “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快。”来人说着走近,少女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疼痛让她蹙了蹙眉,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表情,她笑了一声:“大伯。”
    卫同知看到她嘴角的血迹时不由愣了一愣,而后便见少女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一条手帕,胡乱擦了擦:“没事,咬破的山楂汁而已。”
    “你的脸色不太好看,要缓缓再走么?”卫同知看着少女,不知为何,心底一软。她才十四岁的年纪啊,还未及笄,一般人家里十四岁的女孩子在做什么?弹琴、习字、绣花,与闺秀聊聊哪家的儿郎好看,但是她却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巴掌大小的脸看的人有些心疼。
    “不必了。”少女摇头,“我马上就走,替身寻好了么?是暗卫么?”
    一个宫装少女从卫同知的身后走了出来,看到她相貌的那一瞬间,卫瑶卿脸色大变:“二姐,你怎么来了?”
    “六妹妹,你去吧!”卫瑶玉朝她笑了笑,笑容有些干涩,“想来想去,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你我本就有些相像,上过妆容之后,我就与你有八九分相似了。待你走后,我会让枣糕过来侍候,家里的事,包括我的替身大伯会做好的。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我,但你不同,所以想来想去,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卫瑶卿蹙眉:“大伯……”
    “不要怪大伯,是我主动提出来。”卫瑶玉上前两步,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似乎还有些愧疚夹杂其间,“我做的这些与你相比不算什么,你做的事才是真正危险的事。”
    “其实认真说起来,我才是姐姐,我应当保护你的,但到头来却是你在保护我们。”卫瑶玉咬了咬唇,似是不敢看她,“你去吧!我安安静静的呆在望月楼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早去早回……”
    少女走过来,伸手环抱住了她,少女身上自有的皂角香气夹杂着尘土和血腥味,并不好闻,但是莫名的温暖。卫瑶玉原本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其实不必说了,这个突然的环抱已经说明了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底一热,眼泪不由自主簌簌地往下落,她极力控制,还是控制不住。
    汹涌而来的情感出自人的本能,怎么可能是一咬牙就能控制的住的?
    “二姐,谢谢你!”
    她的变化,大家看在眼里,不管是懂的还是不懂的,都极有默契的不再提及。她是卫家的六丫头,她聪敏机灵,是神佛赐予他们的六妹妹。记住这个,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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