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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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君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阳光被厚重摇晃的水面过滤成梦境般的淡青色,水浪一条一条的亮痕,从衡南紧闭的眼皮上掠过。她的头发在飘着,绽开绒花一般。子宫内的婴孩抱着膝盖,倒置蜷缩成小小一颗流星,坠落下来,拉出一道密实的白线。
    不过这流星中途让人兜住,打了个转,搂进臂弯。
    往反方向拽去。
    时至今日,盛君殊总算明白这幻境到底是什么。
    世界的崩塌和重置看似随心所欲,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却没有改变爻山一草一木,只改变他所处的位置。
    两次场景变换,像是按了快进键,从蝉鸣阵阵的酷暑,跳到枫林尽染的深秋。按照这样的思路,跳过去的部分,应该是不重要的。留下的部分,才是这幻境想要表现的。
    留下了什么呢?
    加上前两次,这已经是第三次让他撞破衡南处事的另一面,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这巧合对他来说,除了让他血压反复升高,没别的作用。但对衡南来说,恐怕就像一连串荒诞的醒不来的噩梦。
    ——噩梦。
    梦没有逻辑可言,可在时间和空间中随心所欲地跳跃。
    梦也折射了潜意识里的最大的恐惧和隐忧。
    对家庭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屡屡因为梦到父母离婚而哭湿枕头。被高考折磨过的学子,毕业数十年还有可能做着在考场上答卷的噩梦。不善作弊的人,心有余悸,即使当场没被抓包,在噩梦里,却已经被心惊肉跳抓住无数次。
    他想,即使这些秘密已经被她隐藏,永不见天日,可在衡南内心深处,依然恐惧着被他桩桩件件,全部撞破的一天。
    换句话说,这个幻境,其实是衡南的心魔。
    “哗——”盛君殊抱着衡南跃出水面,水珠不断地从衣角滚落。
    风吹过来,湿衣有点凉,他把衡南调转了位置,向上颠了颠,边走边出神想。
    事情要再倒回住在苗西小木屋住的第一天。
    两个普通的冤鬼,竟然可以伪装成和他、和师妹一模一样的幻影,这么强的技能,这在以前的捉鬼经历中,似乎从没遇到过。
    将阴婚彩礼退还给双方家长时,男方零碎的物件中,夹杂着一枚镜子的碎片。镜子为青铜质,浑然一体,背后镂雕花纹,花纹里浸着铜绿,甚至泥泞青苔。
    这么一片质地坚硬的镜子,碎得很诡异,它是王勒生前在地里捡的。
    捡的——原本长埋于地下的器物,不慎重入人世,也未可知。
    师父曾经提过,除了威天神咒召出的三驾马车,可以窥“神”的几道幻影之外,现世与传说中神界的联结,只剩下神器的碎片。
    现世的神器,天有天书,地有地煞。
    地煞,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双影。
    双影,顾名思义,对影成双。
    镜和倒影,原本就脱不开干系,镜里镜外,恰为双影。
    假如那天他看到的镜子的碎片,就是传说中的“双影”,那么两个手握双影碎片的冤鬼,能复制另一个衡南、另一个盛君殊半夜吵架,原也说得过去。
    地煞已经碎了。有一个碎片,必然有其他的碎片。与行尸对峙的那一天,黑影声称自己把门派至宝送给了衡南,埋下了一枚种子……
    那么假如,被放进衡南胸口的是双影的碎片,那么……
    盛君殊目光一凝。
    天书是洗髓之灵火的源头,依靠天书的力量,垚山的弟子由人变成了超越人的存在,成为阳炎体,得双肩灵火,获得永生。
    如果说天书有使人长生之力,那地煞的作用,大概是创世之力,随心所欲地复制,再复制,将活人,活物,甚至于记忆中的虚幻全部变为现实……
    依靠这样的力量,衡南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重建出了一个爻山。
    这也能说明,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幻境如此真实。
    因为师妹记忆中的一草一木,同时也是他记忆中的师门。
    师妹记忆中的君兮,白雪,甚至被杀死的烧火人,也就是他认识的君兮,白雪,还有失踪的烧火人……
    可唯有一点……
    盛君殊的目光落下,衡南驯顺地被他拦腰抱着,贴在他胸膛上,脸色在阳光下白得透明,眼珠却泛出虚晃的黑:“师兄。”
    “怎么?”
    她别过眼,小小声说:“我把你衣裳弄湿了。”
    ……衡南无意识地复制出了白雪,君兮,烧火人,甚至是丹东,可独独没有他,所以是一千年后的盛君殊踏入幻境,代替她记忆里的他站在这里。
    即使可做世界的主宰,即使在不断被他撞破最不堪面目的噩梦里,她也不愿意要一个虚幻的,她想象中的盛君殊。
    他开始自我安慰了。
    这是不是说明,做了一年打打闹闹的便宜夫妻,一千年后的他,终究还是在师妹心里投下了那么一点影子?
    盛君殊默了一下,抬脚点开她房间的门:“湿了就湿了。”
    盛君殊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衡南的衣裳贴在身上,轻薄,一见水,显了肉体的曲线。衡南低下头,尴尬地别了一下湿淋淋的黑发,左手若有似无地在胸前挡了一下。
    她尴尬,主要是因为盛君殊把她放下之后,竟然半天没有起身,而是半撑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这也太异常了。
    衡南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确实毫无避讳地盯着。
    那抹永远也捕捉不住的清明的目光,正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在她身上慢慢浅浅,拉出痕迹走了一遭。
    她混乱想着,红云抑制不住地蔓到耳根。
    “你去跟师父说。”盛君殊深思熟虑半天,终于开口,“让师父替我们赐个婚吧。”
    衡南像被惊雷击中,睁大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找师父,给我们,赐婚。”盛君殊耐心地拨了一下她额前湿发,瞳孔很黑,规整发丝的神情异样专注,“听明白没?”
    既然他是噩梦的源头,干脆一切由他来斩断。
    直接早点定下来,省得衡南心不安……也省得他辩解麻烦。
    但出乎他意料,衡南的表情却冷淡下去,并不高兴的样子,眉梢眼角像结了层霜花:“为什么。”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硬着头皮接:“我……对你负责。”
    衡南的脸色迅速涨红,不知是羞,还是恼怒。
    手将胸口的衣服攥成一团,雪白的手背随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声线和目光却掩在怒意下面,出奇的冷静,“师兄救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要你负责。”
    话音未落,盛君殊太阳穴突突跳动,抓住双手一拉,整个儿压上去,在少女的颈侧上吮了片刻。
    衡南两手腕都让他紧紧攥着,慌乱下挣出数道红印子。
    刺激像针扎一样,过载了。
    盛君殊放开她:“现在行了吧?”
    “…………”
    “你不要推辞了。”盛君殊已经破罐子破摔,近乎恶毒地扼杀她未出口的话,一把把刀塞进衡南手里,扶正,“已经违了伦常。要么你把我眼睛剜掉,头砍掉,要么听师兄的话,来,自己选。”
    湿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盛君殊拉了下领子,又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忽然想到什么,俯身,衡南下意识举着刀向里缩了几下,眼睛黑黝黝的,目光似受惊的鸟。
    “……忘了问你了。”盛君殊见她躲闪,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如果是,此事另当别论。”
    衡南懵了一下。
    垂下眼,好半天,晕红生靥,极慢地摇了摇头。
    “你的裙子谁撕的?”
    衡南腿上一凉,低头看,盛君殊两指正揭着脱线的裙子一角,她神情一变,一把将裙子拍下去,死死按着,脸上的红褪尽了。
    盛君殊的表情半晌没动:“你杀的那个人?”
    “……”
    “为什么不解释就往水里跳?”
    “……师兄我错了。”衡南神色恍惚地咕哝,睫毛颤抖,开始咬自己右手拇指,手指让盛君殊一把抽出来。
    “错什么了?”盛君殊用力捏着她的手,力道很重,痛感拉回了神智,“你和别人,师兄都信你。”
    他沉静地看着她,近乎温柔地说:“但衡南,你要告诉我,逃避没有用。”
    衡南的目光又颤抖着划过他的面庞。
    他压下心里一阵阵疼,慢慢来吧,也不奢望一次性到位。
    转而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搁在床头柜上,“给你捡回来了,好好配在身上,别随便乱丢。”
    衡南吃力地双手拎起牡棘刀,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师兄,你的刀……”
    “晚点来拿。”盛君殊已经走出门了。
    *
    也不知道具体跳到哪一日,但总归是深秋时节,银杏成熟。
    凉爽的夜晚,内门几个照例要在厚厚的银杏叶上坐成个圈,围着篝火剥银杏清谈。
    说是清谈,其实……因为盛君殊不加管束,而且经常不来,基本等同于吃喝玩乐,还有闲聊。
    橘红的火星飞溅,用木头搭了个简易的烤架,下坠一只捆好拔毛的鸡。鸡在火上轻轻摇晃,皮已经泛出金黄发亮的色泽,烟雾带着浓香一起飘散出来。
    “嘶,好饿呀。”白雪盘腿坐着,火光倒映在她凝脂般的小腿上,照亮靴子缘口的绒毛。她搓着干燥的小手,忍不住捡起棍子捅了一下火堆,“这只鸡特别能跑,据说能跑的鸡很香。”
    “这是什么道理?”简子竹失笑。
    “君兮说的。”明艳的少女横了他一眼,骄矜地转向旁边,顺带将鸡轻轻推得晃起来,吸了吸口水,“君兮,这算好了没好?”
    “别急,我看着呢。”竹扇轻轻扇动,少年含笑的眼睛藏在背后,宽衣长袍在夜色中如雪,但是中间敞开,不修边幅,却掩不住狡黠领袖,颇有魏晋风流,回过头,“师姐你看,等着看它流油了,就是好了。”
    楚君兮右边坐的正是衡南。
    因为盛君殊留在她房间的那把刀,衡南坐在火堆边很久,还有些走神。
    “君兮,我也是你师姐啊。”白雪仰着下巴,佯怒,“你每次只叫二师姐师姐,叫我就是连名带姓,凭什么啊?”
    “也不看看你像不像个师姐样。”简子竹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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