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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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间,梁宣简直想换个人当太傅,但很快他的理智就回来了——太傅是东宫辅臣、储君近侍,贺兰明并没有明面上的过错,若随意更换,不仅朝臣会揣测他不喜太子,宋如慧恐怕也会多想。
    他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你……退下吧 ”梁宣道。待贺兰明走远了,又叮嘱东宫的下人们:“若皇后再来,即刻派人禀报于朕。”
    晚膳时分,梁宣驾幸凤仪宫。宋如慧吩咐纫秋:“去添一副碗筷。”
    晚膳摆在一张红木小圆桌上,梁宣在宋如慧身边坐下,见她一双手交叠着搁在桌子的边沿,便下意识地捉过来,攥在自己的手心。
    握得很紧,宋如慧不解地望着梁宣,道:“陛下,该用膳了。”
    梁宣便松开了手。明明来的路上有许多话想问她,现在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静默了半晌,才笑问道:“如慧觉得贺兰明这个太傅如何?”
    江南才子,文质彬彬,才学斐然,水乡一般温和内秀,非急功近利之辈。宋如慧觉得不错,便道:“陛下选的人,自然不会错的。”
    梁宣说:“算起来……他还是你的表弟。你以前可曾见过他?”
    宋如慧奇道:“他家不是在苏州府吗?隔着千山万水,哪有机会见面?”
    梁宣心里莫名熨帖了许多。而后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言行是多么的小人之心。
    然而,几日后,东宫来人禀报“皇后驾临”的时候,梁宣还是停下了一应冗杂政务,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东宫。
    宋如慧坐在纱窗下,君阳坐在她的对面,两人正在下棋。烂漫的阳光柔柔地透进来,玉质的棋子蕴着温润的光芒。
    贺兰明也在,倒也不曾逾矩,只远远地站在门边上,行止恭谨有礼。
    梁宣放慢了脚步,走到母子两人面前,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棋局。君阳知道自己下棋下得不好,见父皇看得认真,顿时一脸羞愧,更害怕父皇说他棋艺不精,心中又慌又乱,一连几步棋都走得不妙,纵使宋如慧有意让他,他也逐渐显露出了败象。
    宋如慧便斜斜地睨了一眼梁宣,道:“陛下总看着君阳,他都忘了棋怎么下了。”
    梁宣便被这一眼摄去了心神——宋如慧极少露出这样嗔怪的神态,乍看之下,亦是说不出的妩媚鲜妍。
    梁宣的视线停在她盈盈的眉眼间,笑着说:“君阳才多大?他这个年纪,能同你完完整整地下完一局棋,已经十分难得了。”
    宋如慧莞尔,轻轻点点头:“陛下说的是。”
    梁宣又问君阳:“怎么一见到朕来了,就慌张了不少?”
    君阳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答道:“君阳怕父皇……怪罪君阳棋艺不精。”
    “你是一国储君,治国理政才是你的要务,下棋仅是怡情之用,棋艺不精也没什么要紧。”梁宣顿了顿,接着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大事尚且不用着急,更何况别的小事?往后不论遇见了什么事,都不能再这样慌张了。”
    平日他待君阳,大多是严厉的说教、生硬的关怀,鲜少露出这种循循善诱的慈父模样。一时君阳和宋如慧都有些怔愣。
    梁宣又同君阳道:“你坐下。朕今日也陪你下一盘棋。”
    君阳不由自主地咧嘴一笑——这还是父皇头一次陪他下棋呢!察觉到梁宣正看着他,便有意敛去笑容,换成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
    梁宣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只不过是陪着下一盘棋,君阳就能高兴成这样,可见平日教了他那么多“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都没什么用……梁宣这般想着,心底却冒出一丝奇异的欣慰——君阳也很喜欢他的陪伴啊。
    宋如慧亲自端着茶壶,给父子二人沏茶。梁宣看了眼殿门边上的贺兰明,道:“爱卿回去吧。”
    贺兰明行礼告退。于是殿内除了三个主子,只剩下寥寥几个宫人。
    四下寂静无声。棋子敲在棋盘上,微微一记轻响,清晰可闻。宋如慧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梁宣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再看看捻着棋子苦思冥想的君阳,心脏一角蓦然变得柔软。
    君阳想让梁宣多陪自己一会儿,所以每一步都是仔细斟酌之后才落子的。过了大半个时辰,一局棋才拖拖拉拉地下完。君阳乖巧地跑去习字,宋如慧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教他运笔。
    接下来一段时日,梁宣渐渐理清了同君阳的相处之道——抽空陪他用膳、下棋,偶尔考几句他的功课,再潜移默化地将自己治国的经验传授给他。
    如今君阳待父皇也很亲昵。
    很快又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宋如慧拾了几片枫叶,晒干了夹在书册里。瞧见桌案上摆了好几份字帖,忽然来了兴致,便取了一份临摹。
    梁宣不知何时进来了,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专心致志地临帖。
    宋如慧全神贯注的模样也很动人。她是站着临帖的,微微低着头,一撮碎发便晃晃悠悠地垂在她的耳畔。穿的戴的都很简单,翡翠簪子配浅碧色纱裙,却也清丽美好,如画中人。
    “这几个字……临得不够好。”待宋如慧写完了,梁宣才低笑着说道。
    宋如慧把纸举起来细看,也不否认:“平日一直临王右军的书帖,再换成颜体难免手生……让陛下看笑话了。”
    颜体方正圆厚,宋如慧却写得飘逸风流。她自己看着也不满意,便换了张新纸,重又执笔临摹。
    梁宣仍旧站在她身后,道:“朕幼时习字,学的便是颜体。”他握住宋如慧执笔的手,“朕教你写。”
    ……这有什么可教的?临帖谁不会啊!宋如慧道:“陛下国事繁忙……”
    梁宣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空出来的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平静而正经地说:“不忙。”
    隔日梁宣便把自己的御笔亲书送到了凤仪宫,同宋如慧道:“你也不必临那些旧书帖,临这些就行。”
    宋如慧自然认出了这是梁宣的笔迹,愣了一愣,连忙推拒:“这、这不合规矩。”
    梁宣道:“不妨事。”见宋如慧仍有顾虑,便又添了句,“朕特许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人能临摹朕的字。”
    他的字脱胎于颜体,除却厚雅,笔锋之间还带着他独有的凌厉。所以也是十分耐看的好字。宋如慧照着写了一段时间,便发现她自己的字,同梁宣的字越来越像了。
    梁宣便笑道:“这样也好,等将来朕卧病之时,你还能替朕批阅……”
    宋如慧连忙打断他:“陛下别说这些没边儿的话……”
    梁宣说:“朕没有乱说。如慧,你是皇后,更是我的妻子,我愿意把江山国器,连同我自己,都交付给你。”
    宋如慧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又何尝没有把自己交付给你呢?”
    嘉义七年是国泰民安的一年。入冬之后,天子便偕同皇后前往温泉行宫避寒。
    行宫湿暖,栽了不少喜水的花草,一眼望去便是生机勃勃的一片,毫无冬日的萧瑟之感。行宫建在山腰,引了几处山间的温泉。这个时节泡温泉最适宜了,五脏六腑都能跟着温热的泉水暖和起来。
    帝后驾临行宫的第四天,天晴日暖,霜减雪融。梁宣替宋如慧披上斗篷,道:“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宋如慧问他:“去哪儿?”
    梁宣笑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宋如慧怔怔地点头。
    两人都没有带随从。梁宣牵着宋如慧,出了行宫的偏门,顺着山间的阶梯,一路闲庭信步地往上走。山头低矮,山路也平缓,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了山顶。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斑斓的云霞散落在落日周围,斜阳照着青山,一派难以言说的恢宏壮美。
    “喜欢吗?”梁宣轻轻扣住宋如慧的手。
    四围是那样的静谧,只有将化未化的白雪落在枯草上的响声,和穿林拂叶呼啸而过的风声。没有时刻跟随的宫侍婢女,世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座山头,这抹残阳,和他们这双携手比肩的人。
    许久,宋如慧才缓缓说:“……很喜欢。”
    梁宣道:“朕就知道,你喜欢看晚霞。”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姐姐皇上都卡文,写他们俩番外简直卡到怀疑人生,这对cp真的是卡文小能手...
    下次更新应该在这个周末~
    第93章 番外三:岂不尔思
    烟花三月下扬州。
    货船抵达了运河的河岸, 殷景行阔步走下船,随意掏出一块银锭扔给船家, 遥遥拱了拱手, 朗笑道:“多谢搭载。”
    他性好云游,却是第一次来扬州。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沿岸翠柳如烟、繁花似锦, 与随处可见的亭台楼阁相映成趣。扬州城秀美温雅的风韵便展露无遗。
    殷景行望着四周的景色,略微恍惚了一瞬, 方闲庭信步而行,不多时, 街边一家酒垆便映入眼帘。
    春风拂动, 酒旗迎风招展, 醇厚的酒香四处飘溢。
    酒垆旁还栽着一树琼花,洁白如玉。殷景行不由自主地驻足。
    酒垆内有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见殷景行停在那里不动弹, 就气呼呼地走出去,冲着殷景行喊了一句:“你别杵在那儿呀!挡着门了, 耽误我家卖酒!”
    殷景行回过头,温文尔雅地一笑,道:“贪看琼花, 一时入了迷,多有打搅,实在抱歉。”
    他本是姿容俊雅的世家公子,整个人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长身玉立、侧首而笑的模样就如同琼树芝兰,挺拔修长,明朗卓然。
    酒垆的小娘子看得一呆。世上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呀?真像画上走出来的人。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道:“沿湖有一片琼花林,郎君不妨去那儿看。”
    她听殷景行并非扬州口音,便猜他是外乡人,不认得路,于是又添了一句:“顺着这条路直走,再拐个弯就到了。”
    殷景行笑道:“多谢。”他向小娘子沽了半斤陈酒,装在随身的酒囊里,道是:“饮酒赏花,最适宜不过。”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阵管弦丝竹之音,夹杂着如泣如诉的歌声:“其室则迩,其人甚远……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殷景行微微愣神,问道:“这是哪里的歌声?”
    小娘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地回答:“好像是后边那条巷子……”
    殷景行点点头,正打算走,小娘子急忙唤住他,涨红了一张脸,道:“后巷那一带都是妓馆……脏乱得很,郎君别去。”
    殷景行笑了笑,还是提步走了。
    小娘子望着他的背影,忿忿地自语:“还当是什么神仙人物,也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就知道流连青楼楚馆——当真配不起这副好皮相!”
    其实殷景行并没有去后巷,他向来“取次花丛懒回顾”,家里也教得好,把他养成了十分清贵自矜的性子。冶游这种事,殷景行当真做不出来。
    他去的是方才那个小娘子指路的琼花林。
    暖风微薰,琼花轻轻随风颤动,殷景行席地而坐,拿出酒,不紧不慢地啜饮。
    后巷的丝竹声不绝如缕,依然连绵不断地传来。
    这是殷景行第二次听见这首曲子。
    第一次听见,是在永平八年的上巳节。
    那一年,他才十岁。也是这样一个春意融融的日子,他跟着家中的兄长一起出门踏青,到了护城河畔,几个哥哥和同窗们玩起了曲水流觞,他年岁小,不比哥哥们才思敏捷,便兴致泛泛地走去别处玩耍。
    恰好不远处立着一个半大姑娘,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同样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殷景行仿佛找到了同伴,加快脚步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生得颇为明艳,乌发如云,眉眼精致,赤衣金钗衬着红唇皓齿,那样招摇夺目的容貌,却让人生不出厌恶来。
    她穿戴得都不差,应是哪个世家的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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