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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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叹息一声,看向善静:“那魔,说来你也见过。”
    善静楞了一下,眼睛立刻睁大了。“我见过?”
    “不错,曾是挂在我脖颈上的佛珠。”善静又宣了一声佛号,“他不是真正的佛珠,而是个人,一个十三月,却读着佛法,修了妖道,成了魔躯——不为己身,旦为三界。”
    善静目瞪口呆,禁不住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缘空的手指过了几颗佛珠,道:“那人法号净莲,曾为佛门中人,为避因果而化作佛珠,由师父交给了我。那时我年幼不懂事,颇受了他几番照顾。若是旁人不由分说传他为魔,我必是要道出其中曲折的。”
    天是蓝的,水是蓝的,蓬莱还看不到踪迹,善静便坐了下来,双目盯着缘空,仿佛天地间就他二人一般。一个在讲,一个在听。
    “净莲与我同思惑法师同行九域封禁,我不知晓其存在,思惑法师却已知晓了,彼时他们恐怕已经互道了身份,其后我为险境所困,净莲为了救我百般求索,寻到了那毁三界的魔头藏身之地。”
    “魔头?!”善静立刻重复道。
    “不错,那人乃关押在天人宫地下之囚,却被西片区以擅长化形的道修救出,其后为祸三界,妄图掌控鬼界忘川轮回,却被净莲撞破。那魔头的肉躯为因果所累,已将腐朽,他便以阴魔之法,铤而走险抓走了九域封禁所有的佛修子弟。”
    “此事我倒是知晓的。”佛修子弟失踪的消息随着鬼门即将打开的噩耗由叶未双吩咐的和鸟传遍了三界,善静身赋修为,自然也看到了天边引吭高歌的那一头火烧成般的和鸟。当时他为善静忧心了许久,他那师父却道:“佛祖自有法眼。”
    “那魔头以因果最清净的佛门之身炼作人傀作鬼门基柱,更躲开了天道责罚,他本欲图夺舍我的肉身,以偷天换日,抛弃一切果报……只可惜,被净莲阻断。净莲为了救我,以身饲魔,将自己的肉躯祭给了魔头。”
    “阿弥陀佛!”善静心中一骇,忙道,“那为何净莲师又成了魔头?”
    缘空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净莲的肉身虽祭给了魔头,魔头将其作自己的新魔躯百般损毁,却不想净莲的魂魄未曾消散,还留给了思惑大师一块女娲石。思惑大师因而震怒,以前尘冢中开悟的境界一举突破,登神成佛。”
    “那魔头纵然是设法抵消了因果,却也逃不得佛的惩罚,”善静感慨道,却又疑道,“只是,思惑大师既然成了佛,怎却未离开三界?”
    缘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究竟如何说、要不要说。他在善静的目光里缓缓地道:“思惑大师未破开三界离去,只因净莲的魂魄还在,不曾消陨。他要将那魔头斩去……”
    “思惑大师斩那魔头难道不易?”善静想了想,又道,“是了,思惑大师慈悲,将魔头带到了此处,为了不伤及净莲师的魂魄,才不将其斩了,反倒是慢慢消磨了怨气与阴魔气,花了几百年才离开。”
    缘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非也……”他的目光看向了渐渐显出行迹的蓬莱山,同那蓬莱山上的浮屠阁。
    “思惑法师不离开三界不是因为未曾斩杀那魔头,魔头当不住思惑法师一道金印……思惑法师是……为了净莲。”缘空垂下眼睛道,“魔头彼时已死,却留下了净莲承受这阴魔之躯,承受了魔头所有恶果。我师父说,思惑法师不忍让净莲下一世受果报之苦,这一世便要陪他将所有因果消净。”
    善静愣了好半晌,缓缓道:“阿弥陀佛。思惑大师慈悲。”
    小舟靠了岸,蓬莱仙山近在眼前,缘空迈出脚步踏上蓬莱之土。浮屠阁在一片云雾缭绕之间若隐若现。
    “我师父还说,净莲的魂魄原本不全,连阴阳簿都上不了。思惑法师成佛那一日,他的阴阳簿便补全了。”
    善静又愣了愣。他追上缘空道:“那净莲究竟是人是鬼是魔还是妖?”
    “他上了阴阳簿,”缘空说,“自然是人。”
    ——
    浮屠阁七层,每层七个斗室,统共四十九间。浮屠阁里的和尚修为高深,比缘空都要高深一些,恐怕是在佛的指点下度了几百年的缘故。
    善静本以为浮屠阁当是佛光普照,鹤鸣缭绕,却不想浮屠阁清爽有余,佛气却是一点也不足。没有佛像,亦没有讲堂,所有子弟散座,唯独可看的只有浮屠阁顶端的囚室。只是那个囚室里一个蒲团、一面书架、一盆兰花、一盏香炉,除了四个镣铐外丝毫不似囚室。
    “这边是当年囚禁魔——净莲师的地方?”善静只觉得不可思议。来前他以为此处必然酷似地狱,途中他觉得不似地狱,却也比得万分痛苦之地才能洗净魔躯,却不曾想过竟是这般模样。
    一同前往浮屠阁的人不知几千几万,同时上岛的却总是只有十人。善静问得委婉,却有一道修道:“那魔头竟然住得这样好?”
    领路的和尚冷漠地看了一眼那人一眼,一言不发。
    那人身旁的人道:“可不是好,是极好,你且看这浮屠阁上下,连一尊佛像都没有,这究竟是镇压魔头还是唯恐伤了他?”
    前头的那人嗤笑起来。
    那两人笑声未毕,声音在半空变了调,整座浮屠阁仿佛一口被震响的青铜大钟,“哄”地发出一口嗡鸣,一道无形的灵压从那囚室向四面散开,独独将那二人震出了楼阁外!众人皆惊愕地向外看去,却见这塔身外模糊显出了一道佛像,赫然是足有七层塔高的无上尊佛!
    先前为众人所不觉的佛气蓦然升腾起来,浓重的佛气几乎带了些压力,充斥着整座浮屠阁,扩散向整个蓬莱仙岛!
    善静连忙在心底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缘空也立刻竖起了掌来。其他人噤若寒蝉,有样学样地双手合十。却见领头的和尚见怪不怪,立掌行礼,缓缓地道:“浮屠阁不曾有魔,唯有佛。”
    “思惑法师不忍后世对净莲师有所误会,竟将一道佛身留在此处警醒他人,实在有大慈悲,大智慧。”善静待离开了那囚室,不禁低声感慨道。
    缘空欲言又止,看了他好几眼,终究没有说话。
    待得将所有人送出浮屠阁,领头那和尚忽地对缘空挥一挥手道:“这位师弟请留步。”
    缘空一愣,跟上那和尚,却见那和尚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交给缘空。
    “这是——”
    “此乃净莲法师圆寂前所留之物,嘱托浮屠阁将此物交托给自在天缘空师弟。”
    缘空将匣子打开,却见里面一串漆黑的佛珠,一十八颗,竟是同那人当年的兵形一模一样。那匣子里还有一句话,一看便是草草写成,缘空都能想到那人写时是怎样一番惬意而不耐烦的模样。他想必就不正经地坐在那蒲团上,蒲团放在窗边上,他看着外面的鹤,架着自己的腿匆匆落笔:
    ——小和尚,我欠你一串佛珠,还给你了。
    第220章 直到世界尽头
    “须菩提!于意云何?佛, 可以具足色身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何以故?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可以具足诸相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 不应以具足诸相见。何以故?如来说诸相具足, 即非具足, 是名诸相具足……”
    斗室里一片昏暗,金刚经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沙哑的喉咙里一点点淌出来。
    白发的男人瘫软在蒲团上,衣襟汗湿,浑身痉挛。他的手里捏着一部竹简刻的经, 手指指尖已是发白,却没有松开经书。
    他的对面盘腿坐着一个和尚。那和尚比俗世的公子更为俊俏, 眉目深刻,面孔里透出一股肃然。
    “啊……”白发男人呻吟了一声, 从肺腑里呼出一口气, 然后松开了手指。那经书从他手指尖上滚落下去,只听到男人低低地有气无力地叫唤道:“水……”
    盘坐的和尚睁开了眼睛。
    “你还需再忍忍。”
    白发男人的脖颈上有金字一闪而过,他虚弱地眯开紧闭的双眼。那双眼睛已不是最初那般血红。他用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盯着起身去取水的思惑。
    思惑穿着白色的袍子,同他一样,周身不佩戴任何佛物。这一整个斗室里都没有任何具有佛气的东西, 但是贾科却面对着这世间唯一的一尊活佛——思惑。
    思惑已不是这三界的人了,但他却强留在此处。也许佛修同道修不同,思惑留下却没有遭到任何天谴。他为了断绝一切可能同世人有的因果,把自己闭在了浮屠阁,把蓬莱闭在了东海。
    思惑用一只茶杯盛了陶钵里的清水,将那茶杯送到了贾科面前。
    贾科支起了自己的手肘,大咧咧地半躺在地上看他。
    思惑见贾科没有伸手的意思,顿了一下,便俯身将杯盏凑近了他的嘴唇。贾科的舌头一勾,像是猫一样用舌尖舐了一层水去,又舐了一口。
    他的舌头舔进了思惑的掌心,低低地道:“忍不住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思惑湿漉漉的掌心里,叫思惑差点洒了那杯盏。他的面孔上却一片平静,道:“还需一个时辰。”
    “不需一个时辰,半柱香便够了……”贾科的面孔凑近了思惑的手掌里,身体支起,又缓缓将脸埋在了对方的脖颈中,低声暧昧地吐字。
    思惑抬起了手掌,却没有扶住贾科,他立掌在胸前,开始中正平和地念道:“……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何以故?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贾科的脸色一变,眼底的血红猛地暴起,似乎要做挣扎,却被更多的自他脖颈下延伸出的金字强行压下!思惑念的经同贾科念的效果可大不一样,密密麻麻的金色经文很快爬满了贾科全身,他的手指上都缠绕着小如虫蚁的文字,像是扭曲的图腾。
    贾科的全身再度扭曲起来,他的脸色煞白,双眼时而血红时而漆黑。经文烙印进肉体里,一寸寸血肉烙进去,将每一条经脉都包裹、炙烤。
    贾科的额头爆出了青筋,手像是利爪一般攥紧了思惑,将思惑的肉躯抠出了血来!只是贾科一碰那血,手指便冒出了烟,叫他吼叫一声触电般地松开了手。
    “不要……不要了……”蜷缩在地上扭曲身体的男人发出了凄厉的哀求,痛苦将他刚刚喝下去的水再次蒸腾出来。
    思惑知道那有多痛。
    有如十八层炼狱里被焚烧、鞭挞、抽筋。是人才会承受的诸般痛苦。贾科的魂魄是思惑的半身,他没有完整的魂魄,就像一个人的三魂六魄被拦腰斩开,变成两半,比寻常的魂魄都要脆弱些。是以他才会承受这般苦楚,这般剧痛。
    思惑却不能停。他是施刑者,也是受刑者。
    他们要在这里囚上几百年,要时刻囚住贾科的阴魔之气,那魔气会让生出七情六欲的贾科有各种各样唯有人才会有的想法。他痛苦、绝望、失去神智。他曾从窗口跃出,想要一死以逃脱痛苦,也曾想杀了思惑来掐断痛苦的源头,更尝试过无数种自杀的法子,却都没能成功。
    思惑时刻看着他,用自己的全副心神看着他。
    “住手……停……停下……求你了……”贾科痛苦地哀嚎,叫声从响亮渐渐化为嘶哑的吼声。他用被思惑剪得圆润的指甲使劲抠进自己的皮肉里,抠进那些让令他痛苦的经文里,带出了一块块碎肉和一串串血珠。他将头颅用力撞击地面,额头撞出了血来。
    “求你……不要了……”地上沾满了血和泪水,贾科的面孔一塌糊涂,青筋从面孔上凸鼓出来,苍白的脸色不断变得涨红又再度回复苍白。
    他浑身痉挛,手指张开又合拢。他咬得齿列都渗出了血迹。
    “须菩提!于意云何……”思惑的声音不喜不悲,不快不慢。他盘坐在蒲团上,仿佛一尊佛像。
    “解篌、解篌……解篌……”贾科的声音里只剩下了呜咽,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两个字。那是贾科给他的另外半身起的名字,他忘记了思惑,神志不清地反复重复那两个字。
    思惑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露出了一丝不忍。但他知道他得忍。
    “解篌……呜……”贾科将自己的拳头塞进了嘴里用力咬着,他的血蹭了一地,蹭得那件邋遢的白色衣袍上都是血污。他的身体扭曲成不可名状的姿态,连筋都要被扯断。
    一个时辰很快,但是对贾科和思惑来说却无比漫长。仿佛有十个昼夜那么长。人濒死的时候连一秒都觉得是长的。
    贾科的身体还在痉挛,但是他周身的经文却在渐渐蛰伏。那些经文伤害他的魔躯,却又在重塑他的人身。他永远也不可能在这途中死亡,在思惑的看护下死亡。但这分明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思惑起了身。他的口中不再念经,而贾科却还在蜷缩颤抖。
    思惑来到贾科身边,俯下身体,将那双念过经文的双唇抵在了贾科颤抖的双唇上。他的舌头和唇齿极尽缱绻,他的眼睛轻轻合上。他像个礼佛的僧人,又像个陷入情障的魔头。
    他轻柔地抚摸贾科的眼泪,贾科的泪太多了,被痛苦压制住,此刻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哭的声音混合在唇齿相交的呜咽声里。
    思惑解开了贾科的袍子,亲吻他的伤口。
    贾科哆哆嗦嗦地低喊:“……疼……太疼了……”
    思惑顿了一顿,将自己的袍子拉开了。
    旖旎从他的身上溢出来。
    他一点点让贾科舒缓神经,一点点唤起潜藏在贾科身体深处的颤抖的魔欲。贾科漆黑的眼睛再度发红,他的手被思惑扶着搂住对方的脖子,目光透过满是泪水的睫毛,模糊地看着思惑。
    热度和热度相交,胸腹之间留出令暧昧生长的空间。那之间的每一寸毛发都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张开了毛孔。
    思惑一点点埋进了他的身体。
    贾科的眼泪汹涌得更多了,这一回却不全是因为痛苦。他哭着跟思惑接吻,哭着上下起伏,口中的呜咽变作了一顿一顿的闷哼。
    思惑火烫的皮肤灼烧着他的皮肉,他却无法退开。他用力抱紧思惑,用力贴近他的胸膛。他的声音渐渐变做了破碎的呻吟,思惑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听着他含混不清地叫自己“解篌”。
    “贾科。”思惑叫道。
    贾科恍惚着楞神,腰一挺,腹部一片污浊。
    思惑埋进他的发间,嗅着那充满血污气的发丝。
    贾科感觉到思惑又开始动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分明疼痛已经退去,泪水却不住地往外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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