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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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泪罗道,
    莫将波浪枉明时。
    现在韩自离读起这样的诗句还是挺不舒服。父亲提到了屈原,有意无意地写成了“楚臣”,倒也没有大错。同是汨罗江畔,当年悲悲戚戚的屈原与今天喜气洋洋的父亲,心境不同,心态相仿。心底里认同:个人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王朝宠之贬之的臣吏,只有父亲的儿子或儿子的父亲,只有朋友间亲疏网络中的一点,只有战栗在众齿交铄下的疲软肉体,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几的坐标,只有种种伦理观念的组合和会聚。不应有生命实体,不应有个体灵魂。
    可是到了帝都,兜头一盆冷水,上峰厉声宣告,他被遣派往更为边远的留州!……这对父亲而言是毁灭性打击。无情的权力像在给他做游戏,在大一统的版图上挪来移去,不能让你在一处滞留太久,以免对应着稳定的山水构建起独立的人格。多让你在长途上颠颠簸簸吧,让你记住:你不是你……
    父亲从此痛定思痛:当你不能决定“自己能成为自己”时,就努力做“决定他人命运”的那一个!
    从此,再没有《咏州六记》那样的华章,一页页,是血淋淋的向权峰攀爬的冷酷薄情史,包括对待自己的子女,严苛甚至残忍……
    父亲养过一只狼犬张简,曾经只诞下来一窝犬子,
    六只里五只都健健康康,只有一只生下来就孱弱迟钝。抢不到妈妈的奶喝,自然更劣势,危在旦夕。
    自离永远记得父亲当日之举,
    他把五只健康地捡出来分给了他们兄弟姐妹,“好好养,一年后牵出来斗的时候,它们的勇猛就代表了你的实力。”说完,捻出那只快死的幼犬毫不怜惜地摔到一旁,小犬当时如断气,“优胜劣汰即是如此。”
    自离是父亲最小的儿子,下面还有个幼妹。可那时候,自离觉得妹妹都比自己好斗。小妹妹仅五岁,每日都会带着属于她的小犬加紧训练……自离更贪玩些,自小就有些精致的淘气,当着父亲的面,他像模像样训练他的小犬,背过身,宠养小犬和它亲如朋友。那是因为还有一点,他实际养了两只小犬:是的,父亲以为摔死丢弃的那只,子离偷偷抱回来也在将养,且,格外珍爱……
    他给这只衰弱笨拙的小犬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又又。
    双“又”为双,取的是其余兄弟姐妹养一只,他养一双的意思。
    又又很虚弱,有时候张嘴喝奶都很吃力,但是非常可爱,因为它无力启嘴的模样特别娇气慵懒,十分惹人怜爱。
    又又很笨拙,他另一只小犬张长在五只里算憨头的,又又更慢钝,它慢慢爬,慢慢睁眼,慢慢瞅;它慢慢嗅,有时候一张小耳朵好像动听八方,发会儿呆……子离笑,这要是个人,一定是个小傻子。
    但是,自离同时觉得又又很有天赋,特别是嗅觉,它只要闻过一次的东西,绝对记得住它的味儿,无论藏在何处,挖地三尺它都能精确找到,了不起极了!
    自离爱死这小东西了,
    如果说年幼的他在初来这世上短短六年,有能称之为“心爱”的,非又又莫属了……
    但是,就是这人生里的第一个“心爱”,没想,最后,也成了唯一,成了最后一个……
    父亲发现了他偷养又又,
    或许,这成为了韩自离人生里唯一的一次梦魇,
    这次,父亲站在二楼,
    又又孱幼的小身子在父亲的掌爪里瑟瑟发抖,
    六岁的小儿子跪在父亲脚边牢牢抱住父亲的腿,仰着头大声哭“爸爸,就让我养又又吧,它很聪明,我一定把它养好,一年后一定赢!……”
    父亲低头看着小儿子,“这就是我的儿子,今日能为只畜生卑躬屈膝,以后还有什么不能击垮他的自尊!”
    说完,狠心松了手……
    这次,又又难逃死劫,摔得脑浆迸裂,
    这次,父亲更做出了一个几乎令人发指的决定:
    他叫下人剥了又又的皮,烹了又又的肉骨端来给小儿子吃,
    “他不吃,不给他饭吃。”
    无论母亲如何哭求、痛骂父亲,父亲不为所动,
    幼小的自离挺了两日,终于抵不住饥饿、黑暗幽闭的空间,哭着把又又吃进了肚子……
    至此,
    无论父亲如何偏爱自己,甚至到最后,完全以“打压姿态”牵制他的兄弟姐妹,就为一心培养他为家族继承人,
    无论父亲如何呕心沥血养育栽培,锻就了他今日的一切,包括权力、性情、能力,
    在自离心中,父亲,永远和这梦魇联系在了一起,夹杂着分明的恨与痛……
    可想,
    此一刻,
    在这偏鄙的小假山石中,
    一双感觉几乎和当年又又一模一样的眼眸出现在眼前!同样的带有小动物特有的惊惶不安与纯净怜人!……
    韩自离一抹腥呕已然抵达喉头,
    “你叫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问这个问题,
    求证一个自己都觉得可笑荒唐的结果吗?
    却,
    这一刻,
    似乎根本不存在“可笑荒唐”,
    一切都那样真实,真实得剐心戾肺!
    “又又……”
    夏又难得的警惕,不说出姓,
    反倒就此一举深挖了他的喉头,
    “呕!”
    韩自离扶着假山石,剧烈呕吐了出来,
    好似要把那六岁时的一颗纯净之心呕出来一般……
    ☆、2.52
    竟然不敢看她,自离侧头就走!
    并没有跟下来站在台阶上的警卫们都感到很奇怪,元首脸色卡白,一手握拳反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快步离去。……里面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元首已走。更不敢逗留,赶紧跟上……
    徒留下夏又大呼出一口气,她反倒没走,因为虎皮肥麻雀也没走,她跟它较上劲了,非要捉住它……
    元首的警卫长丰明这几日确实觉察出异常,
    元首每天都要往小石寺方向走,
    有时候走一半,转回,
    有时候都走到门口了,驻足不前,
    有时候进去一圈。往殿后假山石那条路前行,脚步迟疑……
    这日,
    他跟着元首穿过假山石来到前殿……元首突然立在槛外不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跪在蒲团前双手合十,模样虔诚,嘴里嘟噜嘟噜一直在念叨什么。
    叫丰明惊异的是,看上去如此年幼的脸庞,竟然身怀六甲,小圆肚子搁着,整个人窝那儿圆鼓鼓并不觉臃肿,甚至可爱,但是,着实唏嘘,好小就有了孩子……
    更奇怪的是元首看着她的模样,
    那是一种认真,
    很透彻地审视,
    不移眼的怀念……
    女孩儿跪那儿念了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
    幸而元首这几日外出多数简行有遮掩。有时将风衣领竖起,戴着细边眼镜,更像一个学者,不着意看很难认出。
    女孩儿念完了,
    她动作一点不因为小圆肚子或者跪时间长脚麻了而迟缓,骨碌爬了起来,倒像完成了一桩任务,拍拍手,再看一眼顶上的佛,两手揣大外套荷包里就走了。
    走得比较快,
    元首走得也比较快。好像不想跟丢,稍回头“备车。”
    丰明明白,不是立即用车,这是车得跟着。立即照办。
    下了山出了金仙寺的大寺门,
    连丰明都不觉莞尔,
    原来她是肚子饿了呀,才会这样着急往下走,一出门就直扑门口卖煎饼果子的摊子,
    可惜今天还真多人买,
    排老长的队,
    她跟在后面,不停往前张望,那饿的急样儿,眼里就只有煎饼果子了。
    好容易到她了,
    买了一个,
    几专心喏,人边剥那个纸边转身继续下坡走,
    结果,套句如今流行语:急死宝宝,
    还没到嘴,刚准备咬一口……“啪!”一人急匆匆往上走,也不看路,把她撞了,煎饼果子掉地上……
    你看这孩子哦……哭得心都有!
    想想,连叫丰明这样一直看着她的人都一瞬心软无法起来……她许久望着地上“啪叽”一坨的煎饼果子,那懊恼、伤心、烦躁,可想而知……
    元首只看了他一眼,丰明立即明白,跑过去排队,
    边排边回头张望,
    幸亏她“悼念”这个煎饼果子的时间还比较长……她蹲了下来,还是把掉地上稀烂的食物清理了一下,丢到路边的垃圾桶,然后又走上来准备重新排队,看来誓要吃到……丰明已经买了两个,望向那头元首,元首站原地没动,只稍稍点了点头,
    丰明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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